當了一輩子編輯,天天徜徉于文字海洋之中,常常混跡于各類作家堆兒里,便有了與作家、作品相知對晤的日日夜夜。高山仰止,鑒德知來,終身受益。除了寫發(fā)稿箋,月明星稀之時,偶爾也隨手寫些同作品及友人問答交談、扯閑篇兒式的文字,聊以自愉,也愿愉人。
英史學家愛?霍?卡爾說:“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,相互作用的連續(xù)不斷的過程,是現(xiàn)在跟過去之間的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?!碧子盟脑挘医?jīng)歷的文學之路,是我與作家、作品連續(xù)不斷的問答交談的過程。
歲月之旅,消磨而且沉積,一切都變得淡然,唯與文學的對語或可長久地繼續(xù)下去。因為此生既已與文學結(jié)下不解之緣,雖“一事無成人漸老”,但內(nèi)心里燃燒的那簇文學之火,卻依然灼灼如炬。
“白發(fā)書生寂寞心”,為對文學的那份堅守,我于2012年春接受北京電視臺為我作的專訪節(jié)目。文壇的朋友說,有點意思。你與那么多作家打了一輩子交道,熟悉其作品,又熟稔其人,何不如實道來,弄成一本書,讓我們與那些值得結(jié)識而并不相識的作家,變?yōu)橛幸幻嬷R,你的功莫大焉。況且,你的私人話語,或可為文學史提供一些證詞,摟草打兔子,也算讓你揀個便宜。受到鼓勵,就真的弄成這本小書。
我有幸親歷并參與了新時期改革開放語境下的文學變遷。我就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《當代》雜志,為我提供了一個可以眺望文壇和參與新時期文學的平臺。
我把新時期文學視為中國文學長河中,最為洶涌澎湃的流段。有人也稱之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域名。新時期文學并不是一個快樂的樂章,一開始它就呈現(xiàn)了悲壯蒼涼的情懷,而拉開的卻是輝煌的序幕。接下來,便是一出出好戲粉墨登場:傷痕文學、反思文學、改革文學、尋根文學、先鋒文學……
所謂傷痕文學是“訴說歷史傷痛”,重在揭傷疤,訴苦難。寫的是階級斗爭給民族和國家心靈深處留下的巨大傷痛。
作為一個永恒的文學母題,苦難敘事有自己獨特的性質(zhì),它總是指向過去,又總是試圖通過講述來讓人們銘記苦難,甚至避免苦難再次發(fā)生??嚯y敘事也并不只是歷史發(fā)生后的文字記載,它還是一種文學“追憶”。文學敘事超越于歷史記錄的特別之處,在于它不僅可以以豐富的方式解釋歷史,還可使不同的人參與到對苦難的集體性體驗之中。
代表作盧新華的《傷痕》寫“文革”給人們帶來的苦難。劉心武的《班主任》突破政治禁區(qū),寫文化專制主義對青少年的殘害。這些作品是對“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”大討論的直接呼應?!懂敶钒l(fā)表并獲首屆茅盾文學獎的《芙蓉鎮(zhèn)》、《將軍吟》及王蒙的《戀愛的季節(jié)》、《失戀的季節(jié)》、《躊躇的季節(jié)》、《狂歡的季節(jié)》等長篇小說,應該說是這類文學的代表作。
這類作品呈現(xiàn)家庭悲劇,知識分子苦難史,老干部對革命的忠誠……但多因著眼政治層面,議論多、批判多,故事簡單缺少豐盈的文學血肉,讀者并不滿足。
這里,須要對傷痕文學的發(fā)軔之作,做個澄清:曾在南京工作過的美籍華人作家陳若曦于1976年,在臺北遠景出版社出版的小說《尹縣長》,早于《傷痕》、《班主任》。
所謂反思文學,是利用文學作品,對中國社會進行形象回顧和總結(jié)。一個長期沉浸并咀嚼苦難的民族,是沒希望的。中國作家從來不缺少思考,在他們有了話語權(quán)的時候,他們就不失時機地對中國社會進行反思。舉國的作家都用文學進行反思,這是歷史的獨特風景。是本該成為代表民族精神和靈魂的作家的覺醒,是作家的責任和擔當。魯彥周的《天云山傳奇》、茹志鵑的《剪輯錯了的故事》、高曉聲的《李順大造屋》等,是反思文學的收獲。1981年在《當代》發(fā)表并獲首屆茅盾文學獎的李國文的《冬天里的春天》及在1986年第五期《當代》上發(fā)表的張煒的《古船》,更是被視為新時期文學重要成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