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她的災難還遠未結(jié)束。這個孫可望也許是玩夠了她,也許是另有所圖,居然把她帶給了一群“流賊”。這群流賊也許是久未見到女人了;更何況眼前竟是一個姿容絕代的美女?一個個就像蒼蠅見了血。他們把獸性發(fā)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,爭先恐后地在她傷痕累累的身軀上逞威。直到她昏迷過去,完全不知人事。流賊把她扔在雪地里,呼嘯而去,她很快就凍僵了。
幸虧有一個老人救了她。老人是個“軍戶”,天下大亂之際,征兵“勤王”,他無兒無女,年老體弱也得濫竽充數(shù)。到了邊防前線,卻被涮了下來。孤苦伶仃往后返,卻在冰天雪地里救了董小宛。爺孫兩人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回到了蘇州,老人卻疾病纏身,撒手歸天了。只把一個老伴陳媽媽留給了她。為了謀生,也為了報恩,她只好在秦淮河上討生活。這種身世,怎能不令她悲悲切切?
此刻,她懷抱琵琶“大弦曹曹如急雨”“小弦切切如私語”“曹曹切切錯雜彈,大珠小珠落玉盤”。只不過“落”下的都是斑斑血淚而已。
這時候鄭妥娘潸然淚下倒猶可說也;只是在絳云樓外卻有一個“掛單”的和尚哭得死去活來令人費解。這個和尚破衣爛衫,穿著一雙帶血的草鞋,面黃肌瘦,狼狽得不象樣子。但是淚水遮不住他那一雙聰慧過人的眼睛;更擋不住他那刻骨銘心的回憶。
三
琵琶聲歇,墻外的掛單和尚已經(jīng)哭成了淚人;鄭妥娘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,不由得悲潮滾滾,熱淚盈眶。但是,她從不肯在人前流淚,竟掉頭離開了絳云樓。墻外的和尚卻等到天色將晚,呆呆地目送著董小宛的背影好久好久
三天以后,絳云樓的女主人柳如是度蜜月歸來了。
這個柳如是可不得了!不僅在中國娼妓史上地位顯赫,在艷幟高揚之外,還高舉著愛國主義的大旗。而且,連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學家陳寅恪老先生都寫了皇皇巨著《柳如是別傳》。長達八十萬言。這是個真正的“千古名妓”,此刻,她就像一只珍貴的金絲鳥,環(huán)視著身邊名貴的家具、豪華的陳設、絢麗的被褥,既沒有婉轉(zhuǎn)啼鳴的雅興,又沒有悲天憫人的思索。只是呆呆地遐想著昨天夜里的情景。納她做妾的是自稱“千古名士”的錢謙益,這個老風流此刻還在酣睡,昨晚簡直是發(fā)了瘋,表現(xiàn)出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激情。這令她感到了一絲喜悅,也許他能夠多陪伴我?guī)啄臧桑〖热簧狭饲鼗春?,就只能身不由己,唉!莫非真的如鄭妥娘所說,當人小妾就是我輩最好的歸宿?嫁個名士竟成了值得慶幸的事。
想到這里,她就倍感慵懶了。明明知道“女為悅己者容”,也懶得梳洗打扮了。
女人啊!女人。駐顏無術(shù)呀!再怎么美麗也是曇花一現(xiàn)。二十四歲了??!這在秦淮河上已經(jīng)是老太婆了?。∥疫@歸宿實在也是無可奈何呀。
她有一種“隨遇而安”的瀟灑,在秦淮河上很有人緣。這場被人羨慕的“黑白婚姻”,得到的是一片贊揚。唯獨鄭妥娘“潑涼水”:“找了一個雙料的‘爺’罷了。有錢,更有一把年紀!當爺爺綽綽有余。”贊揚聲早就在那“老厭物”的無能下被忘得干干凈凈了,唯獨鄭妥娘的話卻時時刻刻響在耳邊。作為一個女人,她確實十分大膽。僅僅十四歲,就跟一個長工“私通”,充分地享受了偷吃禁果的歡娛;也遭到了偷吃禁果的懲罰。她被賣到了秦淮河。由于她的大膽,也由于她早期的經(jīng)驗,她的風騷似乎是與生俱來的。很快就在秦淮河上獨占鰲頭了。那時侯沒有成立“協(xié)會”的時尚,如果類似二十世紀末、二十一世紀初,就一定會由她發(fā)起成立“秦淮河妓女協(xié)會”,并自任會長。
她是真正的“女強人”、貨真價實的“婦女領(lǐng)袖”。
這樣的人,大都性欲極強,柳如是也不例外。然而,卻找了一個“黝顏鮐背,發(fā)已鬈鬈斑白”的老頭子,就只能忍耐“饑渴”。世事難以兩全,她本來就是妓女,要那方面的滿足,實在是易如反掌,但是卻沒有“名分”。要“名分”,就得“守規(guī)矩”。她的郎君錢謙益早就說了:“既往不咎;但是從進了錢家的門開始,就得以烈婦貞女自尊自愛。勿謂言之不預也!”她對十分無能的“老公”只能忍氣吞聲。
唉!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女,她當然追求自己美好的愛情。十六歲的時候,她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了陳子龍,那是在橫湖的一艘花船上,幾個掛著文人頭銜的嫖客,給她介紹了新來的客人。那是一個頗有“燕趙之風”的慷慨激昂之士,然而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國秀才。他的談鋒寒光四射,咄咄逼人似北方的崇山峻嶺;他的舉止纖巧溫柔,脈脈含情如南方的水鄉(xiāng)澤地。剛?cè)嵯酀钏募?,特別是他對國事的尖銳抨擊,都令她一見鐘情,覺得那蕩漾的湖水恰似她的心境,自己等了很久的男人,原來卻在這里!
那天,陳子龍似乎也對她情有獨鐘,看她的眼神溫柔得大半都是羞澀。他借酒上臉,竟讓她走筆作歌。
這有什么了不起的?對她來說,小菜一碟。何況她又想在心儀的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華呢?于是她欣然命筆,詩句如長江大河,滔滔而出:
江皋蕭索起秋風,秋風吹落江楓紅。
樓船蕭鼓互容與,登山涉水秋如許。
校書嬋娟年十六,雨雨風風能痛哭。
自然閨閣號錚錚,豈料風塵同碌碌。
繡紋學刺兩鴛鴦,吹蕭欲招雙鳳凰。
可憐家住橫塘路,門前大道臨官渡。
曲徑低安婉轉(zhuǎn)橋,飛花暗舞相思樹。
初將玉指醉流霞,早信平康是邪狹。
她的詩句還沒有寫完,周圍早就圍上了一圈男人。他們一個個裝模做樣地“贊嘆”:
“好!鳳凰比鴛鴦大。我倒希望能得到柳姑娘的一對鴛鴦。”
“你自己是想配鴛鴦吧?可惜你不是鳳凰。”
“她又不是官妓,想弄蕭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嘛!”
“那么多的高枝,那一根能招著鳳凰可很難說,你看她現(xiàn)在正紅得發(fā)紫,能‘從良’嗎?”
“不要把歡場女人的話當真;何況她又是在這里寫詩!”
柳如是從來不把人們的議論當回事,尤其是男人的議論,統(tǒng)統(tǒng)權(quán)當是放屁。她自管按自己的思路寫下去:
婦人意氣欲何等,
與君淪落同江河。
多情感嘆當盛年,
風雨秋塘浩難繼。
這時,一個老者捻著銀須叫了聲“好!”。滿座的嘈雜嘎然而止,柳如是也停下筆來,靜靜地等著老者的評說。
老者繼續(xù)習慣地捻著他的花白胡須,滿眼風情地瞟了她一眼,然后徐徐地說道:“前已‘暗舞相思’;現(xiàn)又決心‘同淪江河’,這情豈是一般的妓家所能道哉?不知子龍賢弟是否有膽量涉足這‘風雨秋塘’?”
這似乎很平常的話,幾乎要打下了她的眼淚,她含著熱淚感激地望了老者一眼,感到他是那么慈祥、那么善解人意。她記住了這張臉。有人告訴她,那老人叫錢謙益,表字牧齋。是當今的“文壇領(lǐng)袖”,“天下第一名士”。她就更記住了這個名字
哪個被叫著“子龍”的年輕公子,倒是很有膽量與她同居,對此,錢牧齋拍手大笑:“好!一個是才女加神女,一個是才子加神童。才同神同,非一般的才子佳人所可比擬。只可惜,‘秋塘風雨難為繼’一語,當初就有一點箴言的味道——”
少男少女可不管什么箴言,他倆沉醉在熱戀的狂歡中,忘記了一切。“花月正盛開”“半醉倚輕紅”“名妓與名士”的浪漫聲震太湖,這歡樂的日子就太短促。“家庭環(huán)境的復雜”淹沒了,如同太湖水一樣的無窮無盡的甜言蜜語;“經(jīng)濟形勢的陡然窘迫”令陳子龍“與君淪落同江河”的豪言壯語全部化作了泡影。他乖乖地回家做他的孝子去了,留給她的只是一首接著一首的《夢江南》。
人何在?人在枕函邊。只有被頭無限淚,一時偷拭還須牽。好想要他憐!
她只能悲嘆:無論她如何努力都進不了陳家的大門。像陳家這樣的名門大族,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一個妓女的。她才華橫溢,足以淹沒整個世界,但是,跟“神女”占了一點邊,那就不如白癡;她貌若天仙,足以征服全體男人,但是,有一點“神女”的影子,那就棄如敝屣。拒絕一個妓女進門,那是不用商量的。陳子龍不會企圖說服深受“程朱理學”熏陶的乃翁的。但是他善于“作偽”,偏偏講一些“國難當頭,要與皇帝分憂”的話語,這就越發(fā)令她柔腸寸斷了。
短暫的才子佳人的浪漫生活并未能改變她的身份,她仍然是秦淮河上的妓女。一個叫周道登的孝廉為她贖了身,納為小妾。然而,等待她的仍然是無邊無際的俗不可耐的苦難。
古往今來普天之下“孝廉級”的男人都下作得不可名狀,靈魂骯臟得令人齒冷,但是卻概不例外地擁有一副老實巴交的外貌。在中國,孔老夫子早就說了:“子居鄉(xiāng)黨,循循然,木納,似不能言者。”“嘴拙”反而給人以高深莫測的印象,于是就“又紅又專”了。這樣的人是“極品人才”,“舉孝廉”之類當然非他莫屬。自然也可以撈著諸如“小校長”、“副科級”之類的職務。他們的本事明明極其有限,卻偏偏要裝腔作勢,所以個頂個的俗不可耐。讓柳如是與這樣一個“寡趣”的人相伴,還不剛好應了一句俗話:“好花插在牛糞上”?
何況,周道登妻妾成群。那群小妾對柳如是嫉妒得發(fā)了瘋,竟聯(lián)合起來生生地把一個裸體的老公從柳如是的臥室里拖了出去。柳如是不與她們計較,但是她們嫉妒如初。為什么?因為柳如是的才華是無法掩飾的。一群只知道涂脂抹粉的妖嬈女郎當然在無端吃醋之外,只能處處尋釁鬧事。
好一個柳如是,居然用自己的私蓄擲還了周道登的贖身錢,然后拂袖而去。重返秦淮河,仍然高舉艷幟,讓眾多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
但是,畢竟年紀“大”了。妓女是“美女經(jīng)濟”,對年齡十分苛求,盡管她們也可以頗為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吃“青春飯”的,但她們的“服務對象”卻有“潔癖”,像吃黃瓜一樣,越嫩越好。雛妓一般在十三四歲就被開了苞,色鬼們以蹂躪幼女為能事;十七八歲“走紅”的歲月十分短暫,接近二十就亮起了“紅燈”——要趕快尋找歸宿。柳如是的歸周道登便未嘗沒有“尋找歸宿”的意思,然而“遇人不淑”,再作馮婦已是“大齡窯姐”。幸虧她色藝雙絕,身價才沒有一落千丈,否則還不是讓人棄如敝屣?然則,她畢竟二十多歲了,歲月不饒人。美女是一代一代涌現(xiàn)的,“供大于求”是鐵的法則。她急于尋找自己的歸宿。
天賜良機!那個穿梭于妓女叢里的楊龍友告知她:錢牧齋的夫人死了。什么?“風流教主”中饋缺位,天哪!還不乘虛而入?如果不能抓住這種良機,那就不是柳如是了。
柳如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嬌艷的花。大紅的襦裙上端特的開了一個很大的領(lǐng)口,露出了一抹酥胸。俗話說,“男要俏,一身皂;女要俏。一身孝。”這柳如是要“俏”也與眾不同,反其道而為之。加之又沒忘了戴上滿頭的茉莉化,就與那雪白的酥胸相映成趣了,顯得格外性感。
她親自駕著一葉扁舟,直奔虞山,打聽到錢謙益的“半野堂”所在,就登門求見。
她自報家門之后,就聽到里面有響動,心想:什么“當今李(白)杜(甫)”呀?同樣是一個好色之徒。就未免有點失望。豈料很快就恢復了寂靜,莫非吃了“閉門羹”?
果然,不多的時候家人就走出來,揮手讓她離開:“老爺說了,不見俗妓。”
原來,錢謙益剛聽到柳如是的名字,眼前立即浮現(xiàn)出一個麗人的倩影。他想到了當年的那只花船,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起身。及至遠遠地望見了門外的那朵花,他就嘎然止步了:“不過一船妓耳!”
他玩了一輩子女人,總是有選擇的。
柳如是好感動:真的是名不虛傳!好一個“東林領(lǐng)袖”,風流也不離“清流”本色。自己的試探獲得了完全成功,就欣喜若狂,立即把滿頭的茉莉花,打掃得干干凈凈,露出了那黑亮如漆的自然本色。然后遞給家人一張紙,說道:“這是我呈給學士的一首詩,煩你奉上,試問牧齋見也不見?”
家人莫名驚詫地望著眼前的這位“奇女子”:她不避唇槍舌劍,毅然親自登門,造訪一個陌生的男人,就已經(jīng)十分出格了;如今又要贈詩、還敢稱老爺為‘牧齋’,這不顯然要與老爺稱兄道弟了嗎?雖說老爺文名遠播,經(jīng)常以文會友,但眼前的女子對自己的詩就那么自信嗎?
錢謙益漫不經(jīng)心地接過來那張紙,還沒有讀詩,就被那字跡鎮(zhèn)住了。那書法娟秀,而又充滿了陽剛之氣;因為是一氣呵成,又令那陽剛之氣咄咄逼人。他迫不及待地讀那詩篇:
聲名真似漢扶風,妙理玄機更不同。
一室茶香開澹黯,千行墨妙破冥朦。
竺西瓶拂因緣在,江左風流物論雄。
今日沾沾誠御李,東山蔥嶺莫辭從。
這詩用了不少典故,似乎在考察他的學問;意中又含著濃濃的春意,令他心悸魄動。這女子慧中秀外,含蓄又豁達。他一疊聲地高叫:“快請!快請!”,把“一朵花”捧到了上座上。
兩人想見恨晚,從此開始了熱戀。從嘉興鴛鴦湖歸來,就難分難舍。柳如是說:“天下唯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,我非才如錢學士者不嫁!”錢學士也欣然表態(tài):“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?我非才如柳者不娶。”
對此,唯有鄭妥娘嗤之以鼻:“才子佳人的落套故事而已。”
這是一場在中國文人中被反反復復津津樂道的婚姻,其膾炙人口的程度幾乎是無法比擬的。原因就在于它的“不相稱”:一個是曾經(jīng)當過朝廷命官的文壇領(lǐng)袖;一個是自始至終卑鄙下賤的歡場名妓。地位懸殊得不啻天壤。而人們更感興趣的卻是另一個“不相稱”:一個是年逾花甲須發(fā)蒼蒼的駝背老翁;一個是風華正茂皮膚嫩白的花季少女,黑白分明得也不啻冰炭。據(jù)傳在他倆的新婚之夜,黑皮老公笑著對白肉娘姨說:“我愛你烏個頭發(fā)白個肉。”柳如是也毫不含糊,立即回答:“我愛你白個頭發(fā)烏個肉。”這個“笑談”里面有沒有辛酸?歷史上的墨客騷士都用那“超越物欲”的話頭來蒙騙大眾,其實造成這“黑白婚姻”的根本原因卻在于另一個“不相稱”:一個是富甲江南腰纏萬貫的王族尊長;一個是貧賤如洗身無分文的賣身窯姐。沒有這一個“不相稱”,哪有才子佳人的故事?
但當時卻在“騰議”之后,引起了眾多“名士”的艷羨。年齡在一天天的增長,誰不希望自己也當個“老風流”?
所以,當那個“過分疲勞”酣睡了一個早晨的“風流教主”醒來時,就已經(jīng)“賀客盈門”了。
他們大都帶著自己的“相好”,“名士”與“名妓”濟濟一堂,好不熱鬧。其中有兩對頗為引人注目:一對是陳圓圓與冒辟疆;一對是李香君與侯方域。這是兩對真正的“郎才女貌”,就要演義出眾多的秦淮河上的愛情故事了。第二章歡場牧歌第二章歡場牧歌
一
董小宛幾乎在一夜之間“竄紅”了,躋身于秦淮名妓之列而成為佼佼者。這是因為演戲。
十里秦淮,不僅流淌著脂粉肉欲;而且傳播著文化藝術(shù)。十里香粉,十里鑼鼓。這里是“南昆曲”的發(fā)源地。在董小宛的身邊擁塞的秦淮名妓,個頂個的都是色藝雙絕的著名演員。在中國的演藝界,歷來有所謂的“捧旦角”的傳統(tǒng);“京劇”由男人“反串”那是一個例外,與清末“玩相公”的陋俗相連。能“捧角”的都是有錢有勢的男人,他們要“聲色之娛”,就跟當代的“異性按摩”一樣。
那天是演南曲《鶯鶯傳》,飾演張生的陳圓圓被“四公子”之一的冒辟疆拖了去游湖,臨時拉了她去救場。她本來只是一個彈琵琶的,俗話說,“救場如救火”,她連妝都沒化就更衣登臺了。好在是輕車熟路,唱詞之類不會出什么差錯,倒也應付下來了。
然而,觀眾卻狂熱地認可了,喊好聲絡繹不絕,壓過了扮演紅娘的柳如是。柳如是的紅娘是名震遐邇的,她把那個美麗善良的丫鬟演得活靈活現(xiàn),有“天下第一紅娘”的美譽。通常情況都是,她一出場就掌聲雷動。但是,這一場卻讓位給董小宛了。
也許因為她沒來得及化妝,天然的素面朝天,扮演的奶油小生就有了幾分陽剛之氣,傾倒了那些脂粉叢里的“軟蟲”吧,他們看這面貌一新的小生,風度、姿容、神態(tài)、動作,無一不掀起藝術(shù)的狂風;再加上那念白、唱腔,簡直就是“天下第一的張生”。“一炮打響”,董小宛成了秦淮河上的“拔尖名妓”。
大有大的難處,盛名之下,名妓有更多的血淚。她只能偷偷摸摸地搬家,在“半塘”的河邊,筑了一座小房子。竹籬茅舍,僅房前屋后有幾叢茂竹而已。但是,這仍然沒有檔住嫖客的腳步。
有一個叫張均亭的,自取雅號稱“情齋”,據(jù)說是步錢牧齋后塵的意思,也在秦淮河上附庸風雅;不過,他充其量只能是一個“業(yè)余名士”,早年他忙得很,是“錦衣衛(wèi)”的“地下骨干”。他竭精殫慮,不僅用眼睛,而且用鼻子,為“東廠”立下了汗馬功勞。但是,魏忠賢為代表的“閹黨”垮臺,他卻成了漏網(wǎng)之魚。他只是地下狀態(tài),單線聯(lián)系,即使絕密的名單上也找不到他的名字,不能以“東廠余孽”視之。但是在“地下任職”期間,他卻積累了巨大的財富。有看的見的,他的地下金庫里黃金外流,誰也說不清他在捕殺“東林黨”人的過程中聚斂了多少財富。當然還有看不見的,在操縱他人的生死大權(quán)時,他結(jié)下了一個龐大的“關(guān)系網(wǎng)”,隨時隨地的都可以在其中呼風喚雨。
這似乎是一個規(guī)律,只要看看幾百年后的蘇聯(lián)就會一清二楚。那些大大小小的“克格勃”們,在他們“效忠”的黨被取締、“捍衛(wèi)”的政府被推翻之后,哪個不發(fā)了大財?他們當年各個都是聲嘶力竭地反對資本家的,可是國家變了色,他們一個個就都成了超級資本家。
張均亭就在這種規(guī)律中活得如魚得水。此刻他在秦淮河上瞄準了董小宛。
他也裝模做樣地“投詩求見”。這是秦淮河上名妓的規(guī)矩,對此,他十分惱火,卻又無可奈何,只好入鄉(xiāng)隨俗。
可是,董小宛一見就啞然失笑:那些“香腮”“蜂腰”之類,固然也俗不可耐,顯示了“槍手”水平的低劣,但是還不失為一種“套話”:可是說她的“蓮足”云云,可就無異于胡說八道了。
董小宛幾近天足。自幼不見母親,名士父親又不管女兒的“此等俗事”。董小宛這足,也就纏得極其有限了。但是在青樓里,“纏足”卻是絕大的時尚。宋代以后,對“三寸金蓮”的崇拜,一代勝過一代。嫖客捧著妓女的小腳,又親又啃,簡直像發(fā)了瘋。名士們加了點“雅舉”,歌之詠之,但也要“依之偎之”,在小腳的熏陶下如癡如醉。
明代的小足之風更是大行于世。有人說當時“五尺童子,咸知艷羨”。在妓院里,更成為最主要的審美標準,那個顧橫波所以能在“媚香樓”上指揮隊隊須眉,依次奉獻,原因之一就是她“弓彎纖小,腰肢輕亞”。相反,大名妓馬湘蘭腳稍微大了一點,就有人寫詩嘲諷:“吉花屋角向春鳩,沉水香殘懶下樓。剪得石榴新樣子,不教人似玉雙鉤。”
好一個董小宛!她可不比那些一心取媚男子的妓女,為了迎合嫖客變態(tài)的性心理,以顯示腳小為榮。當即她就在那仰摹小腳的艷詩上抄錄上這首詩,擲還給了他。那張均亭捧著,可就呆如木雞了。他立在“半塘”水邊,煢煢孓立,形影相吊。他實在看不懂“批示”的意思,難道一個妓女會說自己腳大?可如果不是,那又會是什么呢?他進退維谷,捧著個“批示”左看右看,甚至倒過來看,百思不得其解。這“批示”就成了“天書”。
幸好這時鄭妥娘走了來,瞥見了這個呆伯,替他解了圍;“董小宛腳大,配不上你。你知趣還是趕快走吧!”
不料張均亭這個“雅士”一開口就臟得令人作嘔“我只要屄好。”
“呸!”只氣得鄭妥娘吐了他一口,拂袖而去。讓他繼續(xù)當一座“偉大的塑像”。
難得的是,這個張均亭鍥而不舍。他認識很多人,其中真是不乏“皮條客”,想見一個妓女,還不易如反掌?
于是在一個宴會上,他如愿以償了。
十分作怪的是,他摳心挖膽要見的人,見了面卻“稀松平常”了,特別是在那一群“花蝴蝶”當中,顯得毫無色彩,幾乎要被人遺忘了。臺上臺下竟判若兩人:上了妝,絕頂風流;卸了妝,卻又絕頂端莊。真搞不懂這個董小宛是怎樣的一個人。然而,用不了多久,所有的人都會感受到她“抓人眼球”的魅力,那雙眼睛,像秋天被晨霧籠罩的湖面,清新得沁人肺腑,又幽靜得令人遐想。張均亭在掃視了幾眼之后,那目光就從脂粉隊的油光艷影轉(zhuǎn)移到了董小宛身上。這種注視,只能用一個“粘”字來形容。他目不轉(zhuǎn)睛,宛若利錐,看得董小宛心驚肉跳。
宴會如儀,董小宛不能不逢場作戲。張均亭竟毫不掩飾他的粗俗,二話不說,就一個箭步?jīng)_過去,拉起了董小宛的手。這是貽笑大方的,按照秦淮河上的規(guī)矩,嫖客與妓女到達肌膚相親的地步,要有一個很長的過程。這既是“情調(diào)”,更是“教養(yǎng)”,哪能如此“猴急”?
全場愕然。張均亭卻旁若無人地陶醉在幻覺之中了。僅僅只是輕輕的一碰,他就魂不守舍了。那嫩白,令他頭頂走了三魂,腳底跑了七魄;那滑膩,又讓他渾身除了那點地方都酥軟得不可名狀。要不是有眾人在場,他就會立即把眼前這個粉頭壓成齏粉的。眼前這只粉嫩的手只能為他所有。
董小宛一邊掙扎,一邊嬌嗔:“看你!”
張均亭卻把住了這只手不肯放,不僅不肯放,反而一手攥緊了;另一只手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只戒指。
這只戒指耀得眾人眼睛發(fā)亮!這可是一群見過世面的名士、名妓,可誰都沒有見過如此大的“祖母綠”。價值連城呀!
見眾人都注視著這只戒指,那張均亭十分得意。他一面摩挲著董小宛的玉手,一面拉拉著口水說:“這么美的手,光禿禿的,讓我心痛呀!”說著,他就把戒指不由分說地套在了董小宛的手上。
花朵艷羨,有人鼓掌。在場的男人可就表情各異:四公子之一的方密之很為董小宛慶幸;侯朝宗在慶幸之余,又偷偷地瞥視一眼李香君,顯示了幾分擔心;冒辟疆卻冷眼瞅著董小宛,看她會不會接受“傖夫”的饋贈;唯有那個混跡歡場的長者錢謙益,拈著胡須,莞爾而笑,莫測高深地望著眼前的一切。
好一個董小宛!只見她毫不猶豫地拔下了那枚價值連城的戒指,卻把它放在了一個盛滿了魚刺的盤子里,然后不亢不卑地說道:“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娼妓,與大人只是初次見面,就蒙大人如此厚愛,實在擔當不起——”
“不!不!不!”那“傖夫”急急打斷了董小宛的話,“它代表了我的一顆心,你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。”
董小宛完全不理睬他的恭維之詞,繼續(xù)冷峻地說下去;“我怕戴著它會像這些魚刺一樣,卡住了自己的喉嚨。只好奉還了。”
無可奈何,張均亭只好訕訕地收回了戒指。
接著又有了另一場鬧劇。客人們爭著要董小宛彈琵琶,“傖夫”張均亭又不可一世地“擺闊”了:“你彈我點的一曲,我賞你十兩銀子!”
真是斯文掃地!這里盡管是一個“銷金窟”;但卻不能明目張膽地銅臭熏天。冒辟疆就想逗一逗眼前這個俗不可耐的蠢物。他不冷不熱地加了一句:“我出二十兩。”
張均亭以為可找到了“斗富”的機會,就立即抓住了“機遇”,馬上喊出了:“五十兩!”
“六十兩。”
“八十兩!發(fā)!發(fā)!發(fā)!八十兩。”
“一百兩。”
“二百兩!”
“一千兩!”張均亭聲嘶力竭地喊。全場一下子被鎮(zhèn)住了:此公“燒包”到了如此地步,也真蠢到了極點。董小宛遞了一個眼神給冒辟疆,示意他不必與“蠢物”一般見識,冒辟疆就偃旗息鼓了。
張均亭卻以為自己高奏了凱歌,他洋洋自得地瞅定了董小宛,說道:“怎么樣?現(xiàn)在該給我奏了吧。”
這是無可奈何的事,因為歡場的規(guī)矩就是“有錢的王八大三輩”。董小宛含著淚水拿起了琵琶。
不料,她彈了極其有限的幾個音符之后,就聽見“砰!”的一聲,樂曲嘎然而止,唯聞絲弦顫動的余音。
“知音少,弦斷有誰聽?”冒辟疆拖著長腔吟起了唐詩,還給了董小宛一個會心的眼波。董小宛感激地舉了舉琵琶,意味深長地說了句;“只好請你來續(xù)弦了。”
第二天晚上,這個張均亭又光顧了“半塘”,幸好鄭妥娘在場,他還不至于過分胡鬧,但夜色已深,他還賴著不走,留宿的意思已經(jīng)十分明顯。他用主人的口吻向鄭妥娘下了“逐客令”:“你還不快走嗎?耽誤了買賣找誰要錢去!”
鄭妥娘哪能吃這個?她對張均亭之類的心事洞若觀火也深知董小宛決不會接待此類“傖夫”。現(xiàn)在,“圖窮而匕首見”,公然向她挑釁了。她豈能不還擊?于是她開口了。
“買賣?和誰的買賣?你買雙不喘氣的破鞋還得商商議議,不能強買強賣呢;何況是大活人!“
張均亭未免語塞,望著正氣凜然的鄭妥娘有點膽怯,但是一想到她的身份不過是個妓女,就陡地“氣吞萬里如虎”了:“別忘了你們是在秦淮河上!是秦淮河上的女人!”
“秦淮河上的女人也是人!”鄭妥娘理直氣壯地說,而且,十分挑釁地問,“對不對?還是你朝思慕想,想往被窩里摟的女人!”
張均亭一下子焉了,竟反常地忸怩了起來,他顳颥地說;“你們本來就是賣的嘛!”
“不錯,不錯!在你眼里,只有買賣。那好,我跟你做一場買賣吧!拿一百兩黃金來,老娘就陪你睡一晚上;想找我這董妹妹,就趁早別想!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你做夢去吧!”
一個“癩蛤蟆”盡管罵得他十分沮喪,但是他自持有錢,還要繼續(xù)往董小宛的腳背上跳。他腆著個臉,恬不知恥地說:“這要看董妹妹的意思。”
董小宛惡心了一個晚上。起初,她不能不敷衍,但卻越來越反感,恨不得他馬上離開,讓她與結(jié)識不久的妥娘姐姐說說知心話,豈料這個張均亭得寸進尺,不僅不走開,反而赤裸裸地表露了那種卑鄙的欲望。那個時刻,她連死的心都有:“他不是人!也不拿你當人!在他的眼中,你只是一個粉頭,一個可以花錢購買的粉頭。完全可以想到,他在購買到手之后,‘撈本’會有多么貪婪,多么粗暴!”她實在不想接待這樣粗俗的客人。
但是,既為賤妓,身不由己。她在秦淮河上是孤身只影,無親無故的;僅有一個養(yǎng)母還多災多病,需要她掙錢來養(yǎng)活。眼前這個“手帕姊妹”雖說以“俠妓”著稱,但同樣是一個弱女子,面對有錢有勢的粗暴嫖客,她又能怎么樣呢?她已經(jīng)做好了備受蹂躪的準備。
不料“俠妓”鄭妥娘卻說出一番話來:“知道門戶人家的規(guī)矩嗎?今晚上她的‘孤老’要來,你還是乖乖地走吧!”
青樓里確實有一個約定俗成,卻又不容違反的規(guī)矩,就是:孤老優(yōu)先。所謂“孤老”是指第一個替妓女開苞的嫖客。他花巨資“梳弄”了稚妓,就終生享有優(yōu)先權(quán)。他來了,其他的嫖客就必須立即倒炕。鄭妥娘用的就是這個“殺手锏”。
此語一出,連董小宛都大吃一驚。她立即明白了“手帕姊妹”的用心,感激地看了鄭妥娘一眼,就順勢點了點頭;但是內(nèi)心十分緊張:這是撲風望影的,萬一問“是誰”,可讓她怎么回答!
果然擔心立即變成了現(xiàn)實。那張均亭在聽了這一聲“炸雷”,一下子呆若木雞之后,一看到董小宛的羞澀表情,就猛的清醒了。他條件反射般地吶喊;“是誰?”
“是誰”,此刻又變成了董小宛頭上的“炸雷”了,他確實沒法回答這個問題。一時就顯得語塞。
張均亭卻洋洋得意,自以為抓住了對方的把柄,可以乘勝追擊,擴大戰(zhàn)果了。他提高了嗓門,再一次追問:“是誰?”
鄭妥娘卻胸有成竹,這時就替她解圍了:“這是你該問的嗎?你以為你是誰?憑什么問這個?”
“哼!”張均亭鄙夷不屑地回答,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婊子拒客的道道兒?我可是老嫖客!”
他很自豪,儼然在賣弄自己光輝的歷史。
鄭妥娘對他也嗤之以鼻:“老嫖客更得懂得規(guī)矩!我這就給你請去。沒你死皮賴臉地‘丘’在這里,該來的人早就來了。”
說罷,她就翩然而去了。
張均亭將信將疑:看她那鄭重其事的樣子,又突然走開,都不像在幫著董小宛拒客;然而,哪有約好了遲遲不來反要人請的嫖客?依他的經(jīng)驗,這樣的嫖客準是孱頭。他不想走了。
再說,此刻的董小宛,由于忐忑不安,未免滿面紅暈,越發(fā)顯得春意滿腮。張均亭就恨不得馬上摟過來,盡情地發(fā)泄個夠。
但是,眼前的麗人卻完全沒有一點點那樣的意思。
“動硬的吧?”他想撲過去。老實講,在他玩女人的豐富閱歷中,強奸一個妓女實在是司空見慣的事。但是卻在剛剛躍起的瞬間,被董小宛的一臉浩然正氣逼得“撲通”一聲坐下了。他驀然意識到:秦淮河上的名妓是不能強奸的,得制造一點“情調(diào)”。怎么制造呢?憑他的經(jīng)驗就開始“進攻”了。他知道,女人破身的第一夜都是刻骨銘心的,絕大多數(shù)的妓女都恐懼嫖客提及這一夜,她們把女人視為珍寶的給了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,除了屈辱,就是被蹂躪的痛苦,哪有歡樂值得回首?即使有的已經(jīng)麻木了,也會在嫖客提及時,用嬌羞假澀來掩飾內(nèi)心的痛苦。這時候他就可以“破題”了。
于是,他十分猥褻地問道:“那一刻是什么滋味兒?你的叫聲一定十分動人吧?”
沒有回答,完全沒有回答。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冷若冰霜的面孔。
張均亭還不泄氣,儼然一副“追窮寇”的英雄姿態(tài),繼續(xù)追問下去;“怎么樣?忘了嗎?那可是‘甜蜜的刺疼’呀!一個女人一生能有幾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