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見美色如云。
我們所寫的正是明末清初的秦淮河。當(dāng)時號稱“文壇領(lǐng)袖”和“風(fēng)流教主”(二者往往是難分難舍的“結(jié)晶體”)的錢謙益曾津津樂道:“海宇承平,陪京(南京別稱)佳麗,仕宦者夸為仙都,游談?wù)邠?jù)為樂土。征歌逐勝,秦淮一曲,桃葉諸妓,梅花漾其妍萃。”這個“胡子眉毛都雪白”的老色鬼倒是享受“承平”了,可以盡情地玩弄佳麗,搞一些“模特兒大獎賽”,選一場“秦淮八艷”,把瘋狂的“玩女人”不斷的花樣翻新,那管佳麗們的血淚含笑往肚子里吞!“文壇領(lǐng)袖”不負(fù)“時代的使命”,引導(dǎo)了“美女經(jīng)濟(jì)”消費(fèi)的新潮流。淫蕩的南京越發(fā)人欲橫流,文人墨客以詩酒狎妓為時尚,名流雅士以得名妓為風(fēng)雅,當(dāng)然,才華橫溢的名妓也以能得名士的賞識而自豪——但卻往往是謬托知音,到頭來命運(yùn)更慘。
話說崇禎十五年,歲在壬午,即公元1662年春天的秦淮河。這時距明思宗吊死煤山已經(jīng)區(qū)區(qū)不到三年了,但是,秦淮河淫靡依舊。只不過在春光明媚的某一天,妓女們會采取“集體行動”——把男人們統(tǒng)統(tǒng)趕走。這是她們獨(dú)有的節(jié)日,姐妹們會聚在一起,舉行“盂蘭會”。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要侍侯男人的女人們,在這一天總算可以擺脫色鬼的糾纏;不管病痛還是悲哀都要強(qiáng)做歡笑的粉頭們,在這一天里,總算可以向姐妹們傾吐一下自己的真實(shí)感情。相對來說,這一天才是妓女們難得的“解放日”,陽光明媚;永恒的陽光明媚。
風(fēng)光旖旎的秦淮河畔,有一個更幽靜的去處叫桃葉渡,那里新近蓋起了一幢造型別致的小樓,叫絳云樓。據(jù)說是錢謙益送給秦淮名妓柳如是的禮物,不過卻隱含著“紅運(yùn)到頂”的祈禱。他已經(jīng)被閑置得太久太久,最近夜觀天象,洞察天下大勢,信心滿懷,拈髯微笑;“古往今來英雄崛起于草莽之間,天下大亂方能造就一代領(lǐng)袖,流賊與邊寇同時逼京,正我輩大顯身手之機(jī)也。”他在振奮之余,就不免動了“金屋藏嬌”的雅興,蓋起了這座絳云樓。小樓掩映在綠蔭叢中,潺潺流水輕輕地漫過小橋,偶爾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用婉轉(zhuǎn)的啼鳴,劃破了寂靜,過后就只剩下了彌漫的脂粉氣了。
然而今天,卻反常的突然打破了寂靜,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常了——這是因?yàn)閬砹肃嵧啄铩?/p>
腳還沒踏進(jìn)門檻,聲先震塌屋頂:“老娘今天要當(dāng)一回老大!小女子們都乖乖地給我把‘浪’勁兒收起來,聽我的調(diào)遣!”說著,一掀門簾,在客廳里亮了相。
客廳里早已三個一堆兩個一簇的集滿了人——當(dāng)然都是女人。她們一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很有一點(diǎn)爭芳斗艷的味道。江南春早,她們又習(xí)慣于賣俏,所以衣服就顯得過分單薄,輕紗難遮玉體,就難免肉光閃爍。說著說著,不知碰到了哪一個的敏感部位,就引起了接連不斷的笑聲。那是貨真價實(shí)的“艷笑”——帶著“吃吃”不斷的余韻。
“三個女人一臺戲”,這戲正上演著,卻突然被門外的一個女人打住了。她們只見掀簾進(jìn)來的這個女人身材高挑,明顯地超過了江南姑娘;可那腰身卻象江南姑娘一樣的婀娜。“這女人很美!”這是她給人的第一印象。她動作很快,很快就給人只看背影。那背影上有一條長長的、黑黑的、蓬松不羈的發(fā)辮,正隨著她的步履飄逸,讓她的形象平添了勃勃的生機(jī)。
只見她旁若無人地直奔主人的座位,轉(zhuǎn)過身來,一腚坐下,眾人可就目瞪口呆了:這個女人的一雙如同黑葡萄的大眼睛奪去了所有人的視線;不!是她視線中的那股英氣逼住了所有的人。那英氣好爽朗、好俊俏、決不咄咄逼人;卻又勾人魂魄,看你一眼就會令你終生難忘。配上她那非常性感的嘴唇,不乏溫柔嫵媚,但是,英豪之氣卻令她的美麗別具一格。
“這是誰?”有人在竊竊私語,“選‘八艷’時怎么沒看見過她?”
“哎呀!妥娘姐,你怎么現(xiàn)在才來?”異常清脆的軟款吳語掃除了人們的狐疑:“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鄭妥娘呀!”
說吳語的女子名叫李香君,有一本專門記載秦淮名妓的《板橋雜記》說她“身軀短小,膚理玉色,慧俊婉轉(zhuǎn),調(diào)笑無雙,人名之曰‘香扇墜’”。此刻,鄭妥娘就直呼其外號:“香扇墜!叫了董小宛沒有?”
“跟著陳圓圓去了。”李香君回答,然后不無嗔怪地說“你就沒忘了董小宛。”
“那當(dāng)然了!”鄭妥娘應(yīng)聲回答,“咱這一群人都下作;唯獨(dú)她有點(diǎn)當(dāng)皇后的高貴。”
李香君有點(diǎn)不悅地扭過頭去,鄭妥娘立即服軟地說:“好了好了,我這嘴臭,你別見怪。董小宛新來乍到,第一次參加咱們的盂蘭會,可不能‘為官殺個羊,官沒撈著嘗’。老娘就是為了她,才在這里混充‘大粒核桃’的。”
“不害臊!”李香君回嗔作喜,“二十歲就自稱老娘!”
“我不自稱老娘,難道要你那個侯方域叫我不成?”鄭妥娘立即反擊,“那你不就矮了一輩了嗎?”
一句話說得李香君紅暈滿腮,她正苦苦地戀著“四公子”之一的侯方域,已經(jīng)成了公開的秘密。
一個叫寇湄的馬上給李香君解圍;“妥娘姐,你為什么不去參加‘選美’?依我看,‘秦淮八艷’都不及你,你要去了,保險奪魁。”
“我為什么要去?”鄭妥娘不屑地說,“為了讓自己賣個好價錢嗎?我還沒有賤到非拍賣自己不可的地步。”
一句話把眾人打得鴉雀無聲,她還覺得言猶未盡,就憤激地說下去:“那幫臭男人偷偷摸摸地耍弄我們還不夠;還要在大庭廣眾肆無忌憚。你瞅瞅他們一個個的眼神,哪個不是象刀子似的?恨不能把你的衣服剝光,讓我惡心!”
她說了,眾人也聽了。毫無回音,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斂了斂自己的衣襟。
氣氛驟然冷了下來,鄭妥娘也察覺到話說得不是地方,便馬上收斂了話題:“好了好了,今天是什么日子?不說臭男人了!臭男人敗壞情緒。”
“你一口一個‘臭男人’,莫非男人都臭嗎?”
“都臭都臭!概沒例外。上了床,個個都是大角豬。比豬還臭!”
“瞧你這張嘴!”李香君聽不下去了,就打斷了鄭妥娘,“我看你一輩子不嫁人!”
“嫁!嫁!干了我們這一行的,還想有個好嫁?與其給一個白發(fā)公公當(dāng)小妾,還不如老死在秦淮河上。反正都是男人的玩具!與其低眉順眼地侍侯一個,還不如我在秦淮河上過一天尋找一天的快活。”
眾人都明白鄭妥娘言有所指——不久前就是在這座樓里有一場黑白反差極其強(qiáng)烈的婚禮。年方24歲的柳如是嫁給了年逾花甲的錢謙益為妾。一個是白發(fā)蒼蒼,但渾身老皮黢黑;一個是青絲閃亮,皮膚嫩白如瓷。這場婚禮令許多妓女艷羨不已,但卻讓鄭妥娘搖頭嘆息:“是的,這也許是一個妓女最好的歸宿了。不久前顧橫波嫁了人作妾,柳如是不過是步人后塵而已。自己也老大不小了,莫非等待自己的也是作妾的命運(yùn)?”
這是始料未及的,她只是率而傾吐,卻帶來了自己的憂傷??∶赖拇笱劬σ呀?jīng)熱淚盈眶了。
還好,恰在這時,門外玉佩叮當(dāng)作響。簾子一掀,出現(xiàn)了兩個麗人——
一個款款走來,恰似弱風(fēng)擺柳。那大紅的繡花衣裙,開領(lǐng)很低,像是特意露出一縷雪痕,故意吸引著人們的目光。她的腰很細(xì),真的是粗不盈握,隨著輕盈的腳步婀娜地扭動,越發(fā)顯出江南姑娘的萬種風(fēng)情。再一看臉,哎呀媽呀!怎么美到了這么個分?jǐn)?shù)?粉嘟嘟的瓜子臉上嵌著一雙奪人魂魄的丹鳳眼,亮得揪心挖膽。它躲在又細(xì)又黑又長的眉毛下,不時地閃過一瞬秋波,越發(fā)會令男人們心靈戰(zhàn)栗。這是一種真正的“艷麗”;是“天下第一美人”才具有的“艷麗”。這個美人就是陳圓圓,號稱“天下第一美人”。嫖客這樣地描寫她:一見面就冒傻,所有的男人都會被她的美驚呆;呆不久就刺撓,沒有一個男人能繼續(xù)看下去。要么跑出去;要么撲上去。這是一個男人沒法看下去的女人。
另一個卻就沉靜異常了,她似乎不很出眾;但是在這脂粉叢里卻又絕對是鶴立雞群。她不施粉黛,只是素面朝天。但是那天然的膚色卻是白里透紅。那白,晶瑩細(xì)嫩,似乎能掐出水來;那紅,隱隱約約,平添了無限生氣。她也有一雙美麗異常的大眼睛,誰都會猜到她秋波一閃,一定會顧盼生情。但是此刻,它卻平靜如水,仿佛微波不起的湖面,籠罩著朦朧的輕紗,深沉得令你去作無限的遐想。她的身材也非常的苗條,但卻兼有南國姑娘與北方佳麗的美,跟陳圓圓比,同樣的曲線玲瓏,卻少了些許的孱弱而多了幾分健美;跟鄭妥娘比,同樣的性感畢露,卻少了幾分的野性而多了若干嫵媚。她的美,并不鮮艷奪目,但卻洗滌靈魂。她吸引你坐下來,立即就穩(wěn)若泰山,再也拔不下眼來了,越看越愛看,越看越舒坦。真的是如沐春風(fēng),飄飄如仙。鄭妥娘說她“高貴得象個皇后”,她果然后來就做了皇后,成了中國歷史上唯一的“妓女皇后”。她的名字叫董小宛。
兩人氣喘吁吁,看來走得很急。尚未坐定,陳圓圓就說:“小宛好靜,你硬要拉了人家來做什么?”
董小宛立即怯怯地道歉:“我去給佛祖燒香,耽擱了。請姐妹們見諒。”
“你這毛丫頭!”鄭妥娘嗔怪,“上香有什么要緊?哪個像你這么認(rèn)真?你當(dāng)眾人都當(dāng)真禮佛呀!找個泥胎當(dāng)伴而已。”
“罪過罪過。阿彌陀佛!”董小宛趕忙頷首。
其實(shí),鄭妥娘說的倒是實(shí)話。不僅秦淮河上的妓女個個到廟里燒香,其他的地方也都一樣。妓女都是廟里的???。他們的心太苦太苦,可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們大哭一場,沒有一個人能傾聽她們的苦楚,只在她們這里購買歡笑。她們只能在泥胎面前倒自己的滿腔苦水,把泥胎當(dāng)作自己真正的朋友。
這是在神圣的外衣下進(jìn)行的,誰都知道不是認(rèn)真的,但是誰都不會去戳穿它。鄭妥娘大殺風(fēng)景,就令眾人有點(diǎn)難為情。局面有點(diǎn)尷尬,鄭妥娘也有點(diǎn)察覺,可偏偏不買帳,繼續(xù)說下去;“就咱們這樣的人還想當(dāng)佛門弟子!拉倒吧!”
她的一路憤激令眾人十分掃興,大家就木然地瞅著她。真是乘興而來,敗興卻不期而至,弄得大家都灰溜溜的。節(jié)日的氣氛一掃而光,有的人就想挪步離開。
董小宛在眾人面前是只要有人說話,就輪不到她。因?yàn)樗皇且粋€鋒芒畢露的人;何況她又新來乍到,心中傷痕累累,就更少言寡語??纱丝趟荒懿徽f話了,因?yàn)樯婕暗搅朔鹱妗?/p>
她侃侃而談:“我佛慈悲為懷,菩渡眾生。我輩雖然身操賤役,但猶可佛在我心。佛是不會遺棄我們的,因?yàn)榉鹩写笾腔郏牢覀兌际侨f不得已,被逼上歧途的。只要我們不心甘墮落,佛就不會認(rèn)為我們下賤。我們正在遭劫,但要力種善因,以求來世善果。佛不棄我,我卻棄佛,那就真的萬劫不復(fù)了。”
她說著,有人偷偷地問陳圓圓:“她怎么知道的這么多?”
陳圓圓也小聲地回答:“她的養(yǎng)父就是一個和尚——在家居士。”
鄭妥娘卻聽不下去了:“你都瞧瞧,是不是來了個真尼姑?我看你干脆出家當(dāng)尼姑好了。”
“你當(dāng)我不會呀!塵事一了,我就立即遁入佛門。”董小宛十分莊重地說。
二
吵吵嚷嚷的盂蘭會眾佳麗各獻(xiàn)絕技。李香君難得地一展歌喉,唱了昆曲〈蔡中郎〉,鄭妥娘嚷著要董小宛用琵琶伴奏。
“這是南曲呀!”董小宛委屈地說。
“長簫太壓抑,還是用琵琶吧。老娘喜歡痛快!”
其實(shí),董小宛是彈不出“痛快”之聲的。撥彈了不多時候,鄭妥娘就聽出了悲切之音。隱隱約約,似有若無;但卻如泣如訴,震撼她的心。她知道,這里寄托著董小宛的身世悲哀,聽著聽著,不由得聯(lián)想到自己的身世,就潸然淚下,在淚影中就幻化出斑斑血跡了——
誰知道董小宛這一“千古名妓”的身世呢?描寫她的著作真的是汗牛充棟;甚至那冒牌的國史《清史稿》,都閃爍其詞地提到了她,以致造成了“千古之謎”。然而,她卻仿佛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似的,關(guān)于她成人之前的經(jīng)歷,一個字也沒有。莫非悲哀得讓所有的文字都成為一種多余了嗎?
她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模樣,只聽父親說很美很美。很美的母親哪里去了呢?她不敢問,一問爸爸就唉聲嘆氣。待她怯怯地走開,一回頭卻又看到慈祥的父親在暗自垂淚。這是一個謎;一個她要全力揭開的謎!然而,未等她揭開,謎底就石沉大海了。她不僅看不到媽媽的模樣;而且得不到媽媽的信息。
不過她有濃郁的父愛,慈祥的父親在他人的眼里也許只是個迂腐的冬烘先生,可在女兒的眼里卻是世上最好的爸爸。她在爸爸的懷里當(dāng)然也可以撒嬌,但是更多的時候卻是在畫畫寫字,爸爸一心一意要把她培養(yǎng)成曠世才女,讓她一字不漏地背誦《漱玉集》,開口必說李易安(李清照)在她幼小的心靈里樹立憂國憂民的形象。
可惜這種愛突然終止了——爸爸突然消失了,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那天她隨爸爸到菩陀寺里去進(jìn)香——這是很正常的,爸爸是個佛教徒,上廟燒香是他的日常功課。他隨爸爸來到之后,照例跑出去跟一個叫慧清的小沙彌玩耍,可這一天爸爸卻拉住了她,看了又看,愛不釋手。小宛莫名驚詫地望著突然變得完全陌生了的父親,預(yù)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發(fā)生,但卻讓破門而入的清菡居士打斷了。
清菡居士是爸爸的老朋友,小宛經(jīng)??吹絻蓚€人在一起高談闊論。在小宛的心目中,這是兩個怪人。無論那一個,獨(dú)處的時候,都是表情木然,可是湊在一起,可就判若兩人。誰都神采飛揚(yáng),時而痛哭流涕;時而振臂扼腕。她不知兩個長者中了哪門子邪,起初嚇得手足無措,但是久而久之也就習(xí)以為常了。然而今天卻十分反常,只見兩個老人凝重地對視了很久很久,然后父親像突然下定了決心,堅(jiān)毅地一下子把她推開,不無感傷地說:“你畢竟是個女孩子!到外面的世界去玩吧!”
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。她從外面歸來,父親就永遠(yuǎn)地消失了。清菡居士成了她唯一的親人。
他問父親的下落,居士卻就一味地念“阿彌陀佛”。
在清菡居士的庇護(hù)下,她的童年依然充滿了陽光,只不過帶她上廟的換成了養(yǎng)父。
養(yǎng)父當(dāng)然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,不過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。他自己說自己“六根未盡”,對塵世的事不能置若罔聞,這就令他十分痛苦。
清菡居士自稱是“邊緣人”,在當(dāng)?shù)孛耖g有很高的聲望。他不屑于跟官府打交道,許多官兒慕名求畫,他都一概拒絕,死皮賴臉?biāo)髑蟮?,他就涎臉開出很高的價碼,讓官知難而退。相反,普通百姓要畫,則是有求必應(yīng),形成巨大的反差。有一個官吏利用了一個貪小便宜的刁民來求畫,讓他知道了,就畫了一個橫行的螃蟹,還提了詩:“附炎趨勢是本色,看你橫行到幾時?”讓那官得畫之后,根本掛不出來。據(jù)說,他還畫了一幅別致的仕女圖,密不示人。
他為什么稱自己是“邊緣人”?這是一種“自解嘲”:“我為官府所不容,進(jìn)不了他們那個圈子;可是又離不開塵世,到山林終老,還跟普通百姓的命運(yùn)緊緊相連。普通百姓大多也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,我也在他們的圈外,所以只能叫作‘邊緣人’。”
董小宛是在他的嘆息聲里長大的。
是的,塵世的種種哪一件不令他扼腕嘆息?他不是明思宗朱由校,但是也同樣為“流賊”和“邊寇”而憂心如焚。
兵荒馬亂,民不聊生呀!
朱元璋建立了一個“警察國家”,整個明王朝都是“特務(wù)統(tǒng)治”。特務(wù)統(tǒng)治的基本特征就是普天下彌漫著假話。崇禎皇帝登基之后,殺了大特務(wù)魏忠賢,卻繼承了魏忠賢的衣缽。他就聽不到一句真話了。“陜民大饑,易子而食”,可所有的奏章都是:“皇上圣明,帶來了五谷豐登。國富民強(qiáng),一片升平景象。”明明是怨聲載道,逃荒的人流涌向了四面八方,他得到的情報卻是“天下子民,感恩戴德,齊聲高呼,萬壽無疆”。于是像所有的“一把手”(在崇禎來說,只不過是國家的“一把手”而已)一樣,都是瞎子、聾子。不管他怎么精明過人,也不管他怎么勵精圖治,都只能充當(dāng)眾人捧在手中的“白癡”。天下已經(jīng)大亂了,他還沉醉在“中興名主”的美夢中。
李自成接過來高迎祥的造反大旗,在滎陽大會之后,自稱“闖王”,已經(jīng)造成了“遍地皆賊”的局面。普天之下到處都在唱著“盼闖王,迎闖王,闖王來了不納糧”的歌謠。這時,崇禎皇帝才聽到了一點(diǎn)點(diǎn)“賊”的信息。甭說,那信息是大打了折扣的,自然撲不滅那燎原之火?;饎菅劭粗鸵獰浇痂幍盍耍瑵M朝文武才惶惶不可終日。于是,“剿餉”、“遼餉”各種名目的橫征暴斂,接踵而至。弄得更多的百姓鋌而走險。號稱“二百年基業(yè)”的大明王朝風(fēng)雨飄搖了。崇禎皇帝焦頭爛額,手忙腳亂地調(diào)兵遣將鎮(zhèn)壓農(nóng)民起義,憂心如焚地苦熬歲月。
這時,在東北迅速崛起的女真族,已經(jīng)改了國號叫“大清”,他們的第二代首領(lǐng)皇太極乘虛而入,率領(lǐng)著幾十萬大軍逼到了山海關(guān),野心勃勃地覬覦中原。大明王朝面臨著滅頂之災(zāi)。
崇禎十二年己卯,公元1639年,崇禎皇帝暫時顧不上如火如荼的農(nóng)民起義了,把“兼攝五省軍務(wù)”的洪承疇匆匆調(diào)到了抗清第一線。這一年,“明以洪承疇總督薊、遼”。明清展開了歷史大搏斗。
遭際了這樣的年代,清菡居士當(dāng)不成“世外哲人”而只能做一個“塵世之佛”。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,眼瞅著兵荒馬亂、餓殍載途的殘酷現(xiàn)實(shí),他不能不憂國憂民。一個“不在編的和尚”真的是人輕言微。他奔走呼號的結(jié)果只能是自己重病纏身,眼瞅著不久人世了。
就在這樣的年代里,董小宛遭受了接二連三的打擊:喪失了唯一的親人;也喪失了生活的信念。
清菡居士病倒了,日夜都離不開人照料。這時候,她就特別恨自己是個女兒身。白天,他可以衣不解帶地侍奉左右、接屎端尿;然而夜晚呢?夜晚就只能靠那個倒在家門口的孫可望了。
孫可望是清菡居士“撿”來的弟子。那天早晨,清菡居士照例出來掃雪,卻發(fā)現(xiàn)門口躺著一個乞丐。不僅衣衫襤褸;而且奄奄待斃。對這乞丐的用心,清菡居士當(dāng)然洞若觀火。他知道這個乞丐要死在他的門前,按當(dāng)時的規(guī)矩,是要讓主人負(fù)責(zé)一切的;然而,“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”,他還是把這個乞丐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。
這個乞丐本是陜西饑民,出身寒微卻極其聰明。他活過來之后就跪倒在清菡居士面前,死活不肯起來。起咒發(fā)誓地說: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也是我唯一的親人。我無以報答你的救命大恩,就只能在你這里當(dāng)牛做馬,聽?wèi){你的驅(qū)使。今生今世,我就是你老人家的一條狗。”
清菡居士讓他弄得措手不及,就急急忙忙地說:“老夫雖然只是在家禮佛;但也是佛門弟子——”
“俺也愿意隨你皈依佛祖!”孫可望急急攔阻住居士的話,表達(dá)他的無限虔誠。
清菡居士認(rèn)真地端詳了他半天,然后搖了搖頭說:“你六根未凈;且在眉宇之間有一股殺氣。哪能經(jīng)受得住佛門的清苦?”
孫可望又指天鳴誓:“今后若有殺人之念,天打五雷轟!”
居士被纏得無可奈何,就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佛法無邊,是劫也躲不過去;你要誠心禮佛,明天我就教你《楞嚴(yán)經(jīng)》。”
這孫可望果然聰明,很快就得到了清菡居士的歡心,教他琴棋書畫,他竟一點(diǎn)就通,用不了多久,他就故充風(fēng)雅,儼然一副名士派頭,居然會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,給什么“西關(guān)商場”題起門頭來了。
然而,董小宛卻很不喜歡他;尤其討厭他那雙賊忒忒的眼睛。自從來了不好對義父說的那種情況之后,這雙眼就不時地盯著她那個地方看,看得她心驚肉跳。那目光是猥褻的,只是偷偷地一窺,就讓她膽顫得發(fā)抖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他見了那小沙彌慧清,目光里更充滿了令人恐怖的殺氣,好毒好毒,令她想到了蛇蝎。
然而,為了恩重如山的義父,她又不得不與之朝夕相處。不料這個孫可望竟突然規(guī)矩起來了,目不斜視,儼然正人君子。這欺騙了清菡居士。他在臨終的時候,竟然把董小宛托付給了孫可望。
老人彌留之際,再現(xiàn)了令她悲哀欲絕又刻骨銘心的一幕:養(yǎng)父和她的生父一樣,都是拉著她的手,久久地不愿放開;不過,養(yǎng)父卻是用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微弱聲音給她說了幾句讓她永遠(yuǎn)難忘的話。這話,是關(guān)于生父的,多少年來她都急于知道,然而,養(yǎng)父卻緘默其口;現(xiàn)在他終于說了;但是卻說得并不完全明白。她一字不漏地記住了:
“你的父親……是個國士……常人難以理解他……他卻是一個真正的英雄……憤世嫉俗的人,滔滔然天下皆是也,遭際了萬馬齊喑的時代……緘默其口,獨(dú)善其身者多……他卻要大聲呼號……把‘多嘴’當(dāng)成了‘己任’。……記??!他是因?yàn)?lsquo;多嘴’……才走上不歸路的。為了那個與他完全不相干的……袁崇煥。”
她含著熱淚送走了清菡居士,哭得好不傷心,不知是為了養(yǎng)父,還是為了生父。
老人臨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——把董小宛托付給了孫可望。
令董小宛十分驚奇的是:這個孫可望竟突然連眼睛都十分規(guī)矩起來了。幾乎在一夜之間,他就搖身一變,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兄長:不!一個口中念念有詞的佛門弟子。不過,他念的經(jīng)文只是一個名字:洪承疇、洪承疇。
這是一個董小宛熟悉的名字,因?yàn)樯概c養(yǎng)父在高談闊論中常常提到,而且提到時總是慷慨激昂,甚至?xí)l(fā)生激烈的爭吵;然而,與孫可望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
不久這個謎就揭開了——孫可望竟帶著她去見這個遠(yuǎn)近聞名的統(tǒng)帥。
這是一場令她異常激動、印象終生難忘的會見,跟她一生的命運(yùn)緊緊地連結(jié)在一起。真的如佛門所說:種下了“大因果”。
這是她第一次見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,有種莫名其妙的慌亂。但是那男人的眼神卻讓她鎮(zhèn)定了下來。那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男人的眼神,在四方大臉上炯炯放光,不乏堅(jiān)毅,也不乏慈祥:不乏威嚴(yán),也不乏溫柔。出自一個少女對中年人的信賴,他立即博得了董小宛的好感。然而孫可望一開口,卻就面目全非。
孫可望十分猥褻地說:“我怕大帥軍旅寂寞,特獻(xiàn)美女一名。保證是個原裝貨,含苞的花蕾。大帥就受用了吧!”
一切全都明白了!更大的慌亂一下子吞噬了董小宛。她萬萬沒有想到,這個孫可望竟然卑鄙到了這個地步!恩將仇報,辜負(fù)了他稱之為“恩師”的臨終托孤不說;還把她推進(jìn)了“火坑”——她一生就怕“遇人不淑”,現(xiàn)在看眼前這個威風(fēng)凜凜的中年人,絕對不是善良之輩。他那一把年紀(jì),又是朝廷大吏,還不是三妻四妾?等待我的只能是無窮無盡的災(zāi)難!孫可望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,憑什么賣我?你這毫無操守的小人!這就是你對恩師的承諾嗎?她在頃刻的顫栗之后,心中就燃起了萬丈怒火,從秀目中噴射出來。她豁上了!甚至想利用眼前這個大官懲罰這個忘恩負(fù)義的小人。
洪承疇一見董小宛,猛的喚起了他的一種情愫:眼前這個風(fēng)姿綽約的女人,酷似他剛剛送給崇禎皇帝的那個。他覺得這是上蒼對他的厚愛,就有了一種沖動。但是一看到美人眼里的怒火,就立即想到眼前還有一個孫可望。
他扭頭對著孫可望,不無威嚴(yán)地喝問:“她是你的什么人?”
“啊……”孫可望囁嚅著說不出一個囫圇話,模樣就越發(fā)猥瑣了。
洪承疇突然大喝一聲;“你就不怕背負(fù)一個‘拐帶人口’的罪名?”聲震屋瓦,氣壓泰山。
董小宛在內(nèi)心里吶喊:“痛快!”孫可望卻嚇得“撲通!”一聲跪下了,連連叩頭:“小人不敢,小人不敢!”
洪承疇又回嗔作喜,不乏和顏悅色,聲若蚊吶地問:“那她又是誰呢?”
這一下子又把孫可望的魂兒喚了回來。他靈機(jī)一動,立即十分虔誠地說道:“大人鞍馬勞頓、沙場搏命,對國有功,為民立勛,理當(dāng)享盡天下絕色;否則小人也于心不安。”
洪承疇不耐煩了,老實(shí)講,古老的中國是一個等級社會,有一條“潛規(guī)則”,就是下級必須拍上級的馬屁;殊不知“豬肉也有吃膩的時候”,聽常了,耳朵也會起繭子。像洪承疇這樣的老官吏,此類如同小兒學(xué)語般的“直統(tǒng)統(tǒng)”的“阿諛套話”,哪能取得“邀寵”的效果?當(dāng)下他就打斷了孫可望的馬屁,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貑枺?ldquo;她到底是誰?”
“這還有什么關(guān)系嗎?她只是一個女人。”
“是誰?”洪承疇大喝一聲。
“是……是……清菡居士收留的一個丫頭。”
“好??!”洪承疇竟喊了起來,然后湊向前去,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端詳面前的麗人,“名不虛傳!不愧為一代名流調(diào)教出來的女子。風(fēng)度、氣質(zhì),都足以為‘天下母儀’!”
董小宛羞澀地低下了頭。
她僅只是羞澀嗎?不!在孫可望與洪承疇說話的時候,她的心靈里經(jīng)歷了巨大的“情感風(fēng)暴”,酸甜苦辣、喜怒哀樂都似傾盆大雨澆注在她那未經(jīng)磨難的心田里。她哀哀無告地望著眼前的一切,注視著將決定她的命運(yùn)的洪承疇。
這似乎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中年人呀!他并不像一般的官吏那樣兇惡;倒是有幾分善良。不像人們通常所說的那么令人厭惡,相反,倒是有幾分讓人親近的風(fēng)度。他的剛毅、他的氣概、甚至他的才華都表現(xiàn)在臉上了,方才,孫可望稱他叫“督爺”,莫非他就是名震遐邇的洪承疇?
想到這里,她就不免慌亂了,下意識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(yùn):不要以死相拼了吧,能給一個英雄當(dāng)個隨軍小妾,也未嘗不是自己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的歸宿。于是她就羞澀地低下了頭。
再說那洪承疇,他是一見董小宛就被美色緊緊地抓住了,只是礙于“官威”,他不能不習(xí)慣的矜持,所以就未能立即失態(tài)。但是很快也就認(rèn)可了孫可望的“孝心”。竟下意識地問:“意欲何為?”
孫可望一聽,立即興奮得渾身發(fā)抖,看來“英雄難過美人關(guān)”是亙古不變的真理。天下沒有不吃腥的貓,你洪承疇也一個鳥樣!眼看著自己不虛此行,他就合盤端出了自己的企求:“投奔督爺門下,謀個一官半職,也好出人頭地,不枉來到人間走了一趟。”
這令洪承疇大為歡心,和顏悅色地向前拉起了孫可望。孫可望立了起來,正想把滿腮紅暈的女人推到洪承疇?wèi)牙?,卻見洪承疇陡的臉色一變,同時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:“你想干什么?”晴天霹靂!孫可望丈二和尚——摸不著頭腦,茫然無措地望著突然盛怒的洪承疇;董小宛卻瞥見了在他的身后,帳篷開門處,立著一個普通而又尋常的軍官。然而,這個軍官卻既不普通,也不尋常。他連接著洪承疇的命運(yùn)。此人名曰牟更忠,外號“牟小鬼”。
顯然,那督爺是表演給這個普通軍官看的,奇怪!堂堂總督為什么要怕一個普通軍官呢?
未等她尋到答案,就又聽到了訓(xùn)斥聲:“本督榮肩朝廷重任,事關(guān)社稷安危,半點(diǎn)疏忽不得;你卻要用女色來讓本督分心。把本督當(dāng)成了什么人?也是好色之徒嗎?”
孫可望大為驚訝:“難道你不是好色之徒嗎?”
董小宛卻在想:此刻這個督爺不失英雄本色。
不容分說,洪承疇就讓那個軍官把兩個都趕了出來。董小宛“禮物”未能當(dāng)成;但那個督爺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可怕的是,那個督爺?shù)箾]有對她非禮,而那個養(yǎng)父托孤的孫可望卻對她毫無人性地下了口。一個赤裸裸的畜生!完全不顧身下少女的斑斑血跡,一次又一次地施暴,直把她蹂躪得奄奄一息。嘴里還念念有詞:“我再叫你端莊!你端莊就壞了我的好事。我再叫你端莊!”
她哭過、鬧過、喊過、咬過;然而,面對一個流氓、一個養(yǎng)肥了的豺狼,她所做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。她很快就成為一只隨時都準(zhǔn)備挨宰的羔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