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洪承疇投降了。
皇太極欣喜若狂,立即頒旨,要在剛剛遷都的新京接見,不過,同時也有另一道圣旨,就是將“巡撫都御史丘民仰,總兵官曹變蛟、王廷臣,副總兵江耆、饒勛等死之”。也就是說。把洪承疇的同僚和下屬,統(tǒng)統(tǒng)宰掉,讓他們的冤魂來為洪承疇送行,以壯行色。以此,來向世人表示:洪承疇可非同尋常,新王朝的天子是另眼看待的。
洪承疇衣冠楚楚地上路了。他是十分重視儀表的,可以說是“愛潔成癖”,不久之前,他還在戰(zhàn)俘營里絕食,就是因為“愛潔”的一個細(xì)節(jié)泄露了他“貪生”的天機:那是在范文程勸降時,一塊灰塵落在了他的戰(zhàn)袍上,他出于習(xí)慣,幾乎是本能地把它輕輕地彈了下來。不料這范文程十分眼尖,竟一下子明察秋毫,對皇太極說:“一個如此愛潔的人,怎么能不愛惜生命呢?”他斷定了洪承疇的絕食只是“作秀”,才使得好戲再也演不下去了,只能匆匆收場。
老實說,對這種收場他是不無遺憾的,甚至有點沮喪。兵書上都說“知己知彼,百戰(zhàn)不殆”,他倒是“知己知彼”了,可成了他人的手下敗將,這實在怨不得我洪承疇。難道不是這樣嗎?既是今天,他已經(jīng)沒有一兵一卒了,他仍然“知己知彼”!
他知道自己的份量,當(dāng)今這個世界真的是“亂云飛渡”,而他,卻是一股舉足輕重的“颶風(fēng)”,他刮向那里,那里就成氣候。難道不是這樣嗎?崇禎十一年冬十月(公元1638年)是他大敗李自成于潼關(guān)南原,殺得那“其勢已經(jīng)銳不可擋”的“闖賊”,只“以數(shù)騎遁”。明朝皇帝“寡恩”罷了,但是“剿賊”能離得開我洪承疇嗎?事實是第二年他調(diào)任薊、遼總督,“闖賊”立即復(fù)成“燎原之火”,那在茫茫大雪中逃遁的幾個人,幾乎是在一夜之間,就又成了幾十萬大軍。大明王朝確實是把他當(dāng)作了中流砥柱來使用的,殺了袁崇煥,使已經(jīng)“無局可守”的遼東邊防雪上加霜,這時讓他來支撐已經(jīng)危在旦夕的局面,實在不能不說是“知遇之恩”。說老實話,他也真想報答這“知遇之恩”的,但是,在“錦衣衛(wèi)”的陰影里,任何邊關(guān)大將都不能有所作為。“我想愛國,可那國是皇上和錦衣衛(wèi)的,熱臉蛋貼不上人家的冷屁股,又能奈何?”
他當(dāng)然也知道自己在皇太極心目中的位置?;侍珮O收服了他,就等于掃除了入主中原的最后一道障礙。他將作為一只“頭羊”被放牧在中原大地,
他是不想任人宰割的,那些從大森林中拱出來的“英雄豪杰”并不能征服他的心,但是形勢所迫,他不能不茍且偷生。他寄希望于這個皇太極,這是那一堆草原雄“雞”中的“鶴”。真的能夠賞識他,對他言聽計從的話,說不定還能有所作為呢!
皇太極的召見是在意料之中的,但是,“殺雞儆猴”卻是出乎他的意料的。不過他在內(nèi)心里蔑視:“兒戲耳”。然則,一到盛京立即接見,卻令他訝異不止:看來大清帝國君臣是真的想成就一番事業(yè)的,他決定下跪了。
下跪如儀,洪承疇說了一些請罪的話,無非是“罪該萬死”之類。按說,為了帝國的國威也好,為了帝王的淫威也好,都得裝模作樣地來上聲色俱厲的幾句才是,連七品芝麻官升堂還要打一頓“殺威棒”呢!
豈知這個皇帝竟然走下了龍座,親自把他扶了起來,邊扶邊說:“先生這是見外了。當(dāng)初先生為崇禎效忠,朕十分敬重,今后能為朕出謀劃策,朕將感到十分榮幸!”
洪承疇身子早就站了起來,但心還在戰(zhàn)栗。他不是怕,而是感動,他經(jīng)歷的皇帝不多,但讀過的史書不少,古往今來,還有一個皇帝如此“禮賢下士”的嗎?他不是一個嘯傲山林的無塵野鶴;也不是一個浪跡江湖的德高名士;還不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民間大師,只是一個被打得全軍覆沒的“敗將”,一個為了挽回面子作秀“絕食”的敗將;他只是一個作秀被戳穿的“死囚”,一個自尊心早已喂了狗的死囚?,F(xiàn)在新朝的天子竟然如此對待!這實在太意外了,完全打亂了他的分寸。他本來是想表現(xiàn)一點點“傲骨”的,至少也要說上幾句不亢不卑的話?,F(xiàn)在這一切打算都拋到“爪哇國”去了,只有當(dāng)著新主子的面,“泣謝”(《清史稿》語)的份兒了。他的感激涕零絕對是由衷的,發(fā)自肺腑的。
皇太極對自己確實非同尋常,“知遇之恩”令他決心賣命。
皇太極立即賜坐,寬宏大量地說:“‘良禽擇木而棲’,是先賢的教導(dǎo),千百年來的讀書人,大都是一些‘識時務(wù)的俊杰’所以這也是一種傳統(tǒng)。不過,愛卿與眾不同:他們是茍且偷生,汝是大志使然。同是改換門庭,卻不可同年而語。”
洪承疇的感動升級。他是一個不會意形于色的人,此刻就只有一個念頭在心里回旋:“我終于遇到了一個明主,我終于遇到了一個明主!”他認(rèn)為自己追尋了很久,思索了很久的理想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實現(xiàn)的契機。他很為有了這次晉見天子的機會而慶幸,大清的這位“英主”,確實名不虛傳!
新的君臣開始了十分融洽的對話。
“明朝的那個皇帝可是姓朱?”
這顯然是明知故問,洪承疇明白這問中含有深意,就不作回答,等待著皇太極繼續(xù)說下去。果然,皇太極又問道:“明帝的宗室不管打了怎樣的敗仗;也不管在什么條件下,當(dāng)了我的俘虜,那皇帝都置若罔聞;可是對他的將帥卻就迥然不同了,吃了敗仗自不必說,就是陣亡了,也要追究責(zé)任。如果在窮途末路,被迫投降了我,也要追拿他的妻子。這是老規(guī)矩嗎?還是新定的章程?”
這個問題的針對性很強,顯然是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的。洪承疇滿腔悲憤一下子涌上心頭,他連想也沒有想,就應(yīng)聲答道:“昔無此例,近因文臣枉奏,故然。”
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,這“文臣枉奏”四個字里,包含著多少血淚;凝鑄了他多少對歷史的深沉思考。
皇太極卻接著他的話說:“君暗臣蔽,枉殺至此。夫?qū)⑹勘磺芷蚪?,如果可贖,就當(dāng)贖之,為什么要殺辱他的妻子呢?”
他這么說,自己也覺得好笑:用巨款去贖降臣,那是宋代的事,可惜“馬上得天下”的朱家不知“仁慈”為何物。什么時候聽說過明朝皇帝贖過一個降臣?
洪承酬當(dāng)然明白:這是在耳提面命,他不失時機地對曰:“皇上真仁主也!”
接見結(jié)束了,洪承疇卻在后來不止一次地回憶這次晉見,對皇太極的每一句話都多次進行思考:
這個皇太極為什么反復(fù)地說“降臣”呢?這不是“指著和尚罵禿驢嗎?須知他也是一個“降臣”呀!
他的思路回到了寧遠(yuǎn),他是在寧遠(yuǎn)被俘的,這個寧遠(yuǎn)連結(jié)著袁崇煥!當(dāng)年這個袁崇煥修筑了寧遠(yuǎn)城,構(gòu)建了“寧遠(yuǎn)防線”,擋住了號稱20萬的后金大軍,取得了自有遼事以來第一次重大勝利,讓這里成為努爾哈赤不可逾越的障礙。甚至讓努爾哈赤在這里丟失了生命。后來,也是袁崇煥在這里再敗清兵,“遼事”以來僅有的兩次勝仗都是袁崇煥打的呀!可他卻得到了怎樣的一個悲慘下場?讓他洪承疇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。他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來到寧遠(yuǎn)的,國門已經(jīng)洞開,給他幾塊破磚爛瓦,他不當(dāng)俘虜又有何法?寧遠(yuǎn),實在是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,正像是袁崇煥的人生轉(zhuǎn)折點一樣,也是他洪承疇的一生轉(zhuǎn)折點。不過,袁崇煥是走向輝煌;而他卻是在走向俘虜。他不由得有些悲哀。
然而,皇太極似乎不以俘虜待他,對他破格禮遇,這讓他非常感動,就有了更多的一些理性思考:“是的,這是一個新興的王朝。任何一個新興的王朝在他奪取勝利的過程,都會‘禮賢下士’的,那時侯,他們要發(fā)展,虛懷若谷,什么樣的‘口水’都容納得下。‘諫言錚錚’是決不至于羈禍的;可是一旦得了天下,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。盡管也設(shè)了不少‘言官’,但卻一句也聽不進去了。因為他已經(jīng)‘滿’了。他不需要再發(fā)展,該得到的已經(jīng)全得到了,所以任何一個開國創(chuàng)業(yè)的帝王,‘他們禮賢下士’的歷史都非常短暫,開國創(chuàng)業(yè)的‘謀士’有好下場的不多。這個皇太極果真能跟唐太宗一樣,是一個例外嗎?”
老實講,他實在不想當(dāng)一個“謀士”,但形勢所迫,他又非當(dāng)這個謀士不可。他本來是不想死心塌地的,現(xiàn)在讓皇太極的一席話,就決定毫無保留地出賣靈魂了。他自詡是一個“完全成熟的男人”,在官場經(jīng)歷過的風(fēng)雨“超過了同時代的任何人”,但是,卻逃不出“士”的普遍規(guī)律。“士為知己者死”,在這條規(guī)律面前,所有的“士”,都幼稚得可憐!
誰也不曾料到,這次見面引起的軒然大波竟然引起了清廷的內(nèi)部斗爭,皇太極過分地掉以輕心了。所以當(dāng)他的兄弟多爾袞氣勢洶洶地打上門來責(zé)問時,他竟只是輕描淡寫的說服。
多爾袞:“就算你要利用漢人,也該一視同仁,否則,比他來降早得多的漢人就會寒心,跟我們離心離德,還能入主中原嗎?”
皇太極:“都是些什么人有微詞?”
多爾袞略一遲疑,還是回答道:“范文程。”
皇太極笑了:“他是不會有異志的。你還不了解這種人的檔次,他們有思想,決非蠅營狗茍之輩,一口喝不著個豆兒就怨聲載道。這種人是鳳毛麟角,跟只會斤斤計較的孔有德之類的所謂老實人迥然異趣。”
既然皇上點出了孔有德的名字,多爾袞只好就坡下驢。何況他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孔有德打抱不平的,孔有德降清已經(jīng)十年了,為大清真的是立下了汗馬功勞,他很想以“頭羊”自居。但皇太極并不買帳,皇太極只是重用范文程,他憤憤:“能用一個秀才打進中原嗎?”但是,他只是一個奴才,敢怒而不敢言。他觀察了很久,終于物色到了多爾袞,完全可以充當(dāng)自己的代理人。他不惜血本,全力交往這個“第二號新主子”,甚至把那顆歷盡滄桑,血跡斑斑的稀世至寶都獻給了這個在清廷里炙手可熱的親王。他覺得這個親王與自己很投緣,不僅都是武將,而且都有一些“綠林好漢”的豪爽。他一直想取而代之那個“陰陽怪氣”的范文程:“只有我文武雙全,才配得到皇上最大的寵信。”現(xiàn)在可好,又來了一個洪承疇,比他還文武雙全。一來就比范文程還吃香,這樣下去,還有他的“頭羊”位置嗎?
他去找多爾袞:“我拼死拼活地干了整整十年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。憑什么那個人一來就如此得到信任?論資排輩也論不到他呀!”
這大約也是古往今來的一條普遍規(guī)律:凡是小心翼翼謀私而又才能平庸的人,都會決無操守,在取舍標(biāo)準(zhǔn)上就會忽東忽西,讓你莫衷一是。此刻的孔有德就又講“論資排輩”了,不是與范文程比。跟范文程比,他資格不行,就比才能;跟洪承疇比,他才能不行,就比資格。反正他不能吃虧。這大概是普天之下的“小心眼”。
當(dāng)下,多爾袞就說:“孔有德來了十年,皇上接見過他嗎?”
“他倒可能牢騷滿腹。”皇太極啞然失笑,“不過這無足輕重。他自視甚高,其實卻才能平庸。你扔給他一塊骨頭就行,因為他離開你這塊骨頭就會餓死。他只能抱著這塊骨頭勤勤懇懇,老老實實地干。他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,多一條少一條都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——當(dāng)然,多一條更好一點。”
多爾袞:“既然都是狗,為什么偏偏要偏愛洪承疇這樣一個‘喪家狗’?值得嗎?”
皇太極:“值得,值得!他不是‘狗’;而是‘羊’!‘你到蒙古去過,該知道‘頭羊’的價值。一群羊,如果沒有‘頭羊’帶路,馬隊再強大也不能把羊群驅(qū)趕到圈里。洪承疇就是一只‘頭羊’。”
多爾袞:“只怕眾將不服。”
皇太極:“那好,立即把眾將召集到大營中來,我來對眾將說,你也一就聽聽。”
一個別致的軍事會議召開了,幾乎所有的八旗將領(lǐng)都參加了,討論的卻是政治問題?;侍珮O問:“諸位都是跟隨著天命帝(努爾哈赤)起兵的,多年來浴血奮戰(zhàn)為的什么?”
這還用問嗎?當(dāng)然是為了入主中原了。諸將在這一點上有著完全一致的共識。
“那么,我問:入主中原的路該怎么走?哪位知道南京的夫子廟廟門怎么開?”
眾將面面相覷:難道這個洪承疇就知道嗎?
“不錯。”皇太極肯定地說,“我讓他官復(fù)原職,仍以兵部尚書視事,可不是讓他領(lǐng)兵打仗的,臨陣廝殺還得靠諸位。他這個兵部尚書,是帶著大批的明朝官兵來投降的,我們兵不血刃就可以進入中原。這且不說,我們是不想再回到那大森林中去了,準(zhǔn)備在中原大地長治久安,那就更用得著這個洪承疇,我想讓他來做福臨(太子)的老師。”二
這塊寶石真的是法力無邊,他能放飛那么多人的想象,讓眾多的與它有關(guān)或者無關(guān)的人,都情感起伏,編制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,
這是一塊玲瓏剔透的上等翡翠,不!那可不是一般的上等碧綠,而是一種舉世罕見的、絕無僅有的碧綠,看一眼就能夠讓你瞠目半天,再看螞蟻也能分出公母來。真的是太神秘了!現(xiàn)在看這塊翡翠,只是一個做工十分細(xì)致的菩薩。俗話說“女披菩薩男戴佛”可這個菩薩顯然是別有用心的。要不就是僅限于在閨房之中才能顯示于人的。她似乎是文殊菩薩,可是把它的女性特征凸現(xiàn)得十分醒目,不僅那乳房非常性感,連那兩腿之間極端隱秘的所在,都十分夸張地露出了一個很大的洞,似乎在引誘你去探究內(nèi)中的無窮秘密似的。在坊間,確實有著許許多多荒誕不經(jīng)的傳說,說它的神秘還在于它似乎連結(jié)著天下一樁巨大的秘密——男男女女總是分開,陰差陽錯總是湊不在一起;如果湊在了一起,那就會創(chuàng)造出巨大的奇跡。
這個法力無邊的寶石現(xiàn)在正經(jīng)歷著夢幻般的劫難,它與許許多多的美女相連,卻始終在男人手里傳遞。昨天還在孔有德的枕頭旁,孔有德?lián)崮χ氲搅艘粋€絕色女人,那是若干年前曾經(jīng)“勾引”得他心魂顛倒的女人。迄今他也不能忘懷,他的眼前浮現(xiàn)出那女人靚麗的倩影來——不過,卻被血玷污了。
事情得從十幾年前說起。他在攻克了登州之后,抓住了孫元化。這個孫元化與他并沒有不共戴天的仇恨,只是老是在他的頭上,“壓他三分點”,讓他受不了。不就是有那么一點用大炮的技術(shù)嗎?其實,拉拉炮栓誰個不會?憑什么袁崇煥重用這個“書呆子”,袁崇煥倒了霉還受重用?居然把這個“書呆子”派來登州當(dāng)巡撫,成了他的頂頭上司。他咽不下這口氣,終于造了反。主客易位了,你孫元化成了我的“階下囚”,我豈能輕易饒了你!
不料那個女人卻要索取這個寶貝,而不巧的是,用了這塊寶貝卻又救了孫元化的命。這幕后有些什么勾當(dāng)他當(dāng)然有所覺察,他在這些方面是非常精明的:這個女人為什么偏偏要討要這樣一個翡翠菩薩才肯投懷送抱?孫元化為什么偏偏在這時候有了這樣一件寶貝?這二者之間不會沒有聯(lián)系吧?可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去想,一方面是戰(zhàn)事忙亂,一個囚犯興不起多大風(fēng)浪來:另一方面,他也只想得到那個女人的身子,只要她肯老老實實地脫褲子,讓我嘗了“一枝花”是什么滋味,管那么多干什么?又不是要她當(dāng)自己的小老婆。所以他欣然接受了這樣的交換條件:只要孫元化肯交出來那件被人傳得神乎其神的翡翠菩薩來,他就無條件地釋放孫元化,去海島,回京城隨他的便。
可是,孫元化哪里有翡翠菩薩呀?
吉人自有天祥,在關(guān)鍵的時刻,一個著名的海盜“黑風(fēng)”出現(xiàn)了。
孫元化夜不成寐,他哀嘆自己的命運,為什么竟如此多災(zāi)多難!他本來只是一介書生。只是因為跟葡萄牙傳教士學(xué)了幾天外國話就被選擇了去學(xué)那紅衣大炮。他是一個十分認(rèn)真的人,甭說還是朝廷的旨意,就是受朋友之托,他也會精益求精的。真是一不小心竟成了一名火炮專家。“虛名累人”,現(xiàn)在叛賊孔有德竟逼著他傳授技術(shù)。“我怎么能背叛朝廷?跟叛賊沆瀣一氣!真不如當(dāng)初就是一個白癡,像眾多的巡撫一樣,一個大字不識。那樣,或者干脆投降,繼續(xù)作威作福,或者守節(jié)不屈,讓賊一刀了結(jié),都不會像他在這里不死不活地忍受精神的折磨。真不該讀那么多的圣賢書,他的同僚多乎哉!有幾人是當(dāng)了叛賊心中有一點痛苦的?有那么幾個罵賊而死,也成就了“忠君”的美名。誰像他?陷入在這個高墻重門的牢獄之中,求死死不成,求活活不了。除了一日三餐有人來送飯之外,見不著一個人影。他在寂寞的陰影籠罩之下,越發(fā)焦躁了。
不意這天夜里卻有了一點點響動,很輕很輕,如果不是在戰(zhàn)場上經(jīng)過了歷練,他也不會發(fā)覺。他本能地瞪大眼睛,只見一條黑影,像一只夜鷹一樣,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。然后一翻身,竟神不知鬼不覺立在他的面前了。
“誰?”他警覺地問。
“小點聲!”黑影回答,“我是黑風(fēng)。”
“黑風(fēng)?我不認(rèn)識你!”
“可我認(rèn)識你!”
“黑風(fēng)”與孫元化一生一共見了三次面,三次都是在牢獄之中。
第一次是在廣州外海的一個小島上,孫元化和他的同僚被海盜綁架了。按照慣例,海盜在勒索了錢財之后,要把剩下的人質(zhì)統(tǒng)統(tǒng)殺掉,孫元化的末日到了。這時,迎面走過來幾個海盜頭目,其中一個就是黑風(fēng)。
“你為什么不交贖金?”一個頭目喝道。
“沒錢!要殺便殺,羅嗦什么?”
“你是山東人?”另一個頭目驚異地說,“我也是山東人,咱還是老鄉(xiāng)呢!”
鄉(xiāng)音救了孫元化,“老鄉(xiāng)”問:“你既然到了廣東做官,為什么竟沒有銀子贖身?”
“我根本就不是官,是來學(xué)習(xí)火炮的。”
“老鄉(xiāng)”動了惻隱之心,就向同伙講情;“一個窮秀才,殺他干什么?還不如積點陰德,放了他吧!”
“這可是破壞規(guī)矩的事!”
“給我個面子吧!再說又不是第一次壞規(guī)矩。”
于是孫元化得救了。
第二次卻是在北方,而且主客易位了;
孫元化就任登萊巡撫不久,就聽說大牢里關(guān)押著一個極其特殊而又非常重要的犯人。幾任知縣都審過多次了。前任巡撫也親自審過兩次,但是,一句口供也沒有。
“有什么證據(jù)嗎?”
“證據(jù)?”辦案的師爺搖頭晃腦地說,“只是聽說他曾經(jīng)是一個海盜頭目。”
“聽說?”
師爺點點頭。
“既然證據(jù)不足,那還不趕快放人?”
“這……”衙役甚是作難,遲疑著不肯動身。
“我知道你們的規(guī)矩,只能錯抓,不能錯放。我就要破一破你們的規(guī)矩,明明抓錯了還押著人,那才有失官威呢!”
“是!”衙役剛要走,卻被師爺攔住了;“且慢!我有話跟老爺說。”
師爺把孫元化拉到了一邊,附耳說道;“大人以為前任都是糊涂官嗎?大人有所不知。這海盜手里有一件價值連城,富可敵國的寶貝。一直關(guān)押著他,就是為了這塊寶石——”
“真的?”
“那還有假?”師爺賣弄地說,“坊間把這塊玉說的神乎其神,看一眼就會多活一天呢!”
“那怎么又會到了這個鄉(xiāng)間的囚犯手里?荒誕不經(jīng)吧?”
師爺非常尷尬。
“讓我親自問問吧!用不著興師動眾,就在獄中吧!”
孫元化到了獄中,一見竟是“黑風(fēng)”!
這是一個“定格”的瞬間,兩個人彼此都沒有忘記,但彼此都沒有一點點要說話的欲望。然而,心中都在說話。
孫元化;“看來不盡是冤枉你的呀!別人不知道,我還不知道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海盜呀!你掠有珍寶也是完全可能的??晌乙鋵氂钟泻斡茫课乙帕四?,受人涓滴之恩,當(dāng)涌泉相報,是古人的教誨,何況是救命之恩。”
黑風(fēng);“完了,完了!我現(xiàn)在是落在了你的手里了。俗話說:‘一闊臉就變’,你現(xiàn)在是一個巡撫了,我自認(rèn)倒霉,挨刀挨剮也不會把翡翠菩薩交給你。一群貪官污吏!一丘之貉,沒一個好東西!”
這種僵持的冰冷氣氛很快就融化了,這是因為黑風(fēng)很快發(fā)現(xiàn)在孫元化的眼睛里,沒有一般官吏通常都有的那種裝模作樣的故做嚴(yán)厲的光;也沒有前幾個那種看似公事公辦卻是一心攫取的貪婪之光。他緊繃著的臉有所放松了。
這時,孫元化的臉卻有了一點矜持,因為他想到;“我立馬放人好嗎?初來乍到,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的政聲?”
這也是千古以來無可奈何的事,俗話說“當(dāng)官不自在,自在不當(dāng)官”,當(dāng)官的是“言不由衷,身不由己”,孫元化想報答自己的救命恩人,也不得不畫上一連串問號。
他這一遲疑自然也逃不過黑風(fēng)的眼睛,黑風(fēng)立即不屑;“畢竟是一個在官場混的人,良心都讓狗吃了!”
孫元化不再猶豫,只是威嚴(yán)地說出了兩個字;“放人!”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訴囚犯:“咱門兩清了。”
囚犯很反常,沒有跪下叩頭說一些感恩圖報的話,反而不亢不卑地站著,只說;“大人是條漢子,不過咱們后會無期了。”說罷,掙脫了已經(jīng)開鎖的鐐銬,“噌!”的飛上了屋頂,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。
現(xiàn)在,黑風(fēng)違背了承諾,竟來到了牢獄,與孫元化第三次見面。
“本來我怕影響了你的前程,答應(yīng)了不再見你的。可是今日之事急矣!你的生命危在旦夕,我是來救你的。”
“你為什么要救我?”
“因為你是一個難得一見的還有點人性的官。”
孫元化不回答,但在心里說:偏見!貪官污吏眾多不假,但是,還不至于整個官場都沒有了人性吧?
這當(dāng)然逃不過黑風(fēng)的眼睛,他馬上鄙夷不屑地說;“你為整個官場鳴不平是不是?我冤枉了他們了嗎?你看看現(xiàn)在的官場,大大小小的官兒,除你而外,還有一個有一點點人性嗎?草菅人命的真是比比皆是,他們對百姓敲骨吸髓,眉頭都不曾皺一下,哪里還有人性可言?你們官場充滿了謊言,說什么‘絕大多數(shù)的官兒都是好的,貪贓枉法只是個別現(xiàn)象’正是天大的鬼話,用來欺騙百姓,借以官官相護的。試問:哪一個貪官不在那‘絕大多數(shù)’里面?”
孫元化不再說什么了,反正已經(jīng)身陷囹圄,他哪有心思去管這種“絕對抽象”的問題?他關(guān)心的是眼前,你深夜不畏重險,甚至如同自投羅網(wǎng)來到這里,就是為了罵上幾句當(dāng)官的嗎?你畢竟是一個海盜,只知道“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”而已。他確實是一名正統(tǒng)官員,在任何時候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(yōu)越感。
尷尬的局面沒有持續(xù)多久,孫元化就有點沉不住氣了。畢竟生命交關(guān),他終于迫不及待地問:“你用何策救我?”
“孔有德是‘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’。他追求一個‘暗門子’叫‘一枝花’的已經(jīng)好久了,但始終沒有得手?,F(xiàn)在他已經(jīng)主宰了登州的命運,就要獨霸‘一枝花’。‘一枝花’十分厭惡孔有德,卻又十分仰慕大人。她其實是一個‘俠妓’,為了搭救大人,她愿意赴湯蹈火,所以想跟孔有德這條色狼作一筆交易。”
“這與我有什么關(guān)系?”
“她得知了孔有德就要殺你的消息,想從他的屠刀下把你救下來,就不得不違心地接受這個色鬼的蹂躪——”
“她不能直接跟孔有德說嗎?”
“難處正在這里。”黑風(fēng)矜持地說,“孔有德是一個十分陰險而又殘酷的人,本來就殺人如麻,如今更是無所忌憚。如果當(dāng)面對這惡棍說,他那莫名其妙的‘醋勁’也會令你立即橫尸廊下,那就不是救你了,反而是讓你早見閻王。”
孫元化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“她找到了我,我給她出了個主意:讓她跟孔有德討禮物。只要給了這件禮物,就情甘心愿地投懷送抱。”
“他已僭稱‘九五之尊’,區(qū)區(qū)禮物還不是易如反掌?”
“哼!”黑風(fēng)胸有成竹地說,“哪有那么輕易?‘一枝花’要的這件禮物,只怕大明天子把他的十萬錦衣衛(wèi)都用上,挖地三尺也不會找到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翡翠菩薩。”
“就是那塊傳的神乎其神的翡翠之王?”孫元化說著就未免有點失望,“到哪里去尋得呀?你這主意實在——”
“大人放心,翡翠菩薩就在這里!”說著,黑風(fēng)就從懷里掏出了那塊晶瑩剔透的寶石來,盡管是在并無月色的黑夜大牢里,它也亮晶晶地放射著綠油油的光。
孫元化被徹底震撼了!他知道為了得到這塊寶玉。上至朝廷,下至群臣,不知忙乎了多少年,卻是越忙越找不到它的影兒,越找不到影兒越傳得更加神秘,于是就找得更兇。但就愈加泥牛入海,越發(fā)難覓蹤影了。不意今日卻在囹圄之中見到了它,竟成了自己的救命之物。
“孔有德朝思暮想已經(jīng)很久了,估計放你出去是不會有什么障礙的。不過,大人出去之后,又怎么辦呢?”黑風(fēng)征詢地望著孫元化。
孫元化立即又陷入茫然。
“救人救到底!”黑風(fēng)俠肝義膽,“我替大人打算好了。大人如果愿意的話,可以帶著‘一枝花’到一個海島上安家。當(dāng)然,如果愿意跟著我們一起干,我們求之不得。不過我想你是朝廷命官,不會輕易落草為寇的。
最后一句很對孫元化的心思,他暗自稱許;“你說的很對!我還沒有被逼上梁山。”不過,“究竟往那里去”的問題卻深深地折磨著他。事情來得太突然了,又如此重大,他根本就來不及認(rèn)真思考,就要馬上表態(tài)。甭說他還是一個朝廷命官,就是一個普通百姓,也不好唐突下決心呀!他沉吟了又沉吟,思潮翻滾,想得好苦,好苦!
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:一方面他知道作為朝廷命官,他失陷了登州,有負(fù)于朝廷,等待他的是坐牢、流放、乃至殺頭;另一方面,他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,“螻蟻尚且偷生,何況人乎?”走吧!功成之后退隱山林未嘗不是一條出路,退隱海島與退隱山林沒有多少差別。然而,自己是功成名就嗎?不!他簡直就要吶喊;“我有不白之冤呀!”
“我的‘從賊’完全是被迫的呀!”他不只一次地對自己說。這幾乎成了他在囹圄之中每天必想的大事。老實說,他不是沒有想到絕食,但是,沒還給自己一個清白,就這么窩窩囊囊地死了,他不甘心。他要尋找一個機會,向上峰申訴,要還給自己一個公道。于是,他在沉吟之后,就異常堅定地說;“我要回京!”
“回京?”黑風(fēng)莫名驚詫,“找死?”
“不至于吧?”孫元化遲遲疑疑地說,“如今閹黨已經(jīng)被鏟除多年了——”
“可是錦衣衛(wèi)還在。”黑風(fēng)立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孫元化的幻想,“以文人控制武將的傳統(tǒng)還在。”
崇禎皇帝登基伊始,在辦理了父親天啟皇帝的喪事之后,就立即大刀闊斧地剿滅了權(quán)傾朝野的魏忠賢及其黨羽,顯示了他要做“中興之主”的決心和氣魄,給天下的士人莫大的鼓舞。天下黑暗得太久太久,突然劃過了一絲閃電,就讓人眼前一亮,馬上就幸福地閉上了雙眼,陶醉在對“英主”的無限信賴中。在這種時刻,即使一些頭腦清醒的人,也無可奈何,因為天下在高壓下已經(jīng)窒息了很久很久,驀然有了一點新鮮,普天下就會歡喜雀躍,他們也只能被裹挾在歡樂的氣氛中而失去了發(fā)言權(quán)。在這種情況下,孫元化抱有幻想,是自然而然的事。他以為已經(jīng)把閹黨剿滅干凈了,從此就有了“司法公正”,殊不知產(chǎn)生閹黨的土壤還在,還會產(chǎn)生出“張忠賢”、“劉忠賢”來。他為自己的幻想付出了血的代價,未到北京就被棄市,那就是后話了。當(dāng)時,黑風(fēng)見他執(zhí)意要向朝廷表達他的忠心,只好說;“人各有志,不可強勉。你一定要進京送死,誰也沒有辦法。不過,臨行之前你一定要見見‘一枝花’,她叫鄭愛蓮,有事要托付給你。”
這是一件大事——她把自己的女兒“托”給了孫元化:“這是一個從小沒爹的孩子,只有我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娘。她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,可是當(dāng)年我不忍心溺死她。她確實聰明可愛,六歲了,我就更不忍心了。‘自古紅顏多薄命’,她一個沒爹沒娘的女孩子,長得俊了,還不是災(zāi)難?我想把她托付給大人,當(dāng)然沒有想讓她當(dāng)小姐的奢望。如果能留在大人府里面作一名丫頭,我就死也瞑目了。孫元化當(dāng)時是含淚答應(yīng)了鄭愛蓮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,這個女人實在被男人欺負(fù)怕了,只希望自己的女兒一生只伺候一個男人。這個女孩子命運十分不幸,卻起了一個十分尊貴的名字,叫“娘娘”。
孔有德得到了翡翠菩薩,跨步格外高遠(yuǎn),一步跨進了“一枝花”的臥室;“哈哈!你還有什么說的嗎?乖乖地脫褲子吧!”說著,他就撲過來,一手拎著那翡翠菩薩,另一只手就要摟住鄭愛蓮的脖子。鄭愛蓮?fù)崎_那多毛的大手,撒嬌做癡地說;“喲!這么貴重的定情物呀!你就不怕我拿著跟人私奔嗎?”
孔有德在心里說;“連你這個人都是我的。還怕你插上翅膀飛了不成?”但在嘴里卻是甜言蜜語:“這說明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。‘桃花樹下死,做鬼也風(fēng)流,’為了這塊玉,我可是什么都不顧了。但愿它能保佑你我白頭到老。”
說著,他又撲了過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