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寇湄騎著一頭白驢,急急趕往南京。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,但是也掩蓋不了她的風姿綽約,相反,卻越發(fā)顯出了她皮膚的瑩白,更加美麗異常了。在秦淮名妓當中,她的高雅脫俗畢竟略遜一等,相信了“男要俏,一身皂:女要俏,一身孝。”的俗諺,結果反而顯不出那水靈的膚色了。今日為了顯丑,穿了黑衣,倒越發(fā)天姿國色了。這是因為她只好冒險趕夜路。經過長途跋涉,好歹回到了秦淮河。
秦淮河已經面目全非,盡管舊院依舊是笙竹管弦,但是面孔全新,風月場上耍弄的本來就是青春,女人的青春又有幾年?景物依舊,故人皆走,越發(fā)增添了她的“滄桑之感”。她第一次對著秦淮河流淚了。
她趕到了“半塘”去找董小宛,那里只有小屋佇立河邊,幾莖翠竹在微風中飄曳,再也不聞詠詩聲與鼓琴聲。女主人哪里去了?這是她最景仰、最信賴的女友。見不著她,不僅滿腔的憤懣無人傾訴,而且眼下的生活都難以安排。這個董小宛是從不輕易外出的呀!難道也被劫了嗎?她很擔心,擔心之后又難免悵然。
剛回南京,總得有個著落呀!再找誰?她邊走邊想,
路過眉樓。眉樓是秦淮河上風云人物顧橫波的私產。顧是秦淮名妓,集少婦的尊貴與妓女的妖冶于一身,所以這座在桃葉渡畔的小樓就成為秦淮河上最熱鬧的妓館。如今,它的窗扉上已經點綴上了華麗的窗簾,再也飄逸不出烹調的香味了。主人變了嗎?她認識眉樓原來的女主人,不!豈止是認識?她們還有著北行的共同經歷,但是,不知為什么,她總覺得這個顧橫波很像個影子。她很活潑地,事實在在地活躍在你的面前,很熱情,甚至會讓你感動:但是,你卻絕對摸不透她的心。她的心封得嚴嚴實實的,讓你覺得她的熱情總有幾分虛假,也不敢把心交給她。這樣的女人太精明,所以,即使是在北京,也沒有太多的過從。聽說,她跟她的男人早就回到了南京,那為什么眉樓要換主人呢?
她又路過絳云樓。這個樓上倒是燈火輝煌。但是她不肯跨進這個金碧輝煌的雅致小樓一步。不知為什么,他總疑惑自己的被劫持去京,與柳如是有些關系。雖然表面上看,是鴇母騙賣了她,可是憑女人的直覺她深信:柳如是的邀請事出有因。姓柳的不至于貪圖鴇母的幾個小錢;她也與那個齷齪的男人沒有什么交情。為什么要強逼自己“從良”呢?那個混蛋在一次酒后閃爍其詞地提到了柳如是的名字,寇湄就下了決心:“太精明的女人,還是遠遠地躲開為好。”
現在,秦淮故人中,只剩下了她最不喜歡的兩個了,一個是號稱“香扇墜”的李香君,住在舊院的媚香樓上:一個是人稱“辣妓”的鄭妥娘。兩人都性格鮮明,讓她望而生畏。
還是去舊院吧,那里輕車熟路。媚香樓上的李香君,雖然性格孤傲,見了人輕易不會開口,但是急公好義,不會見死不救。況且,她的嘴巴決不會像鄭妥娘,如同刀子,不講情面,讓人拿不上。不管怎么說,自己是在京混不下去了,才落魄回到了江南。她非常自卑。
不料卻吃了“閉門羹”。在媚香樓外的大門上,赫然寫了幾個大字:謝絕一切來客!君子自重。
“這個李香君,又不知在鬧什么故事!”寇湄嘆了一口粗氣,說道,“還是不去自討沒趣吧!”就離開了媚香樓。
她只好去找鄭妥娘,鄭妥娘依然是快人快語,很快就解開了寇湄心中的疑團。
她愛憎分明,用的是自己的表達方式——
“‘香扇墜’到底是被那個姓侯的開苞了,哼!清高了這么多日子,還是不能免俗,到頭來,還得演繹秦淮河上才子佳人的故事。脫光了衣裳當她的賣春粉頭。”
“名士梳弄名妓,不正是時尚嗎?”寇湄有點解嘲地說,“名士可以借此標榜,風流倜儻有紅顏知己;名妓也可以身價百倍,有才子垂青而艷幟高揚。大家彼此彼此,互相利用,皆大歡喜。”
“不錯,這種可惡的時尚是靠著我們姊妹的血淚才有的。不信你就看看,哪一個跟著名士的名妓有好下場?”
“侯公子對李香君可是一往情深的——”
“屁!”鄭妥娘打斷了寇湄,“哪個男人不是在美女面前扮演著兩面派的角色?平常日子個頂個的都是情種,可在關鍵時刻又有哪一個不是畏首畏尾,讓人齒冷。”
“侯方域可是個慷慨的名士呀!”
“拉倒吧!名士?隨便找一個廁所,一抓一大堆。真可惜了我們的‘香扇墜’,多么剛強的一個人,挑來挑去,卻揀了一個軟骨頭。真的如俗話所說:揀來揀去,揀了泊牛屎糊在眼上。”
寇湄無話可說,她很了解鄭妥娘。秉性一點都沒有改,相反,分手之后,越發(fā)憤世疾俗了。名士已經風靡了秦淮河,她就要罵倒一切名士,包括名士寵愛的名妓。不料,她竟唱起了李香君的贊歌:
“不過我倒真的很佩服這個‘香扇墜’的剛性,盡管她為之守節(jié)的男人很是不值,但是忠貞可嘉。別的甭說,就是那寂寞也夠人受的了。別人不知道,我就受不了。從眾星托月的熱熱鬧鬧一下子變成了獨守孤燈的冷冷清清。嚇也把人嚇死了!”
然后她倆說到了顧橫波,秦淮河上的“大姐大”。鄭妥娘更是大為鄙夷不屑:“天底下最勢利的女人!絕頂的虛假,用所謂的才氣,作俠氣的表演,其實骨子里就是一心一意想當誥命夫人。”
對這一點,寇湄其實很有同感。在京的偶爾相處,她對這個縣官的小妾有了較深的了解,也洞察了這個才女的內心世界。她哪里是那種俠骨芳心,追求愛情的女人?她對那個龔定孳的期望值很高。她要的,豈只是一個小妾!她對陳圓圓羨慕得要死。為了給所謂的丈夫“挖門子”,竟然做出了出賣色相的丑事,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茍同的。然而,她不肯火上加油,就淡淡地說;“女人自有女人的難處。”
“她那個‘長期嫖客’當了闖賊的御史,你知不知道?”
寇湄點了點頭,下意識地臉紅了。她為“大姐大”在這件事上的表現而常常臉紅,此刻更是說不出口。
鄭妥娘卻要接著說這件事:“如今,他跑回來了,逢人就說:當初他是想為崇禎皇帝殉節(jié)的,只是小妾不肯,非拖著他‘從賊’不可。繼續(xù)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為了愛情才犧牲名節(jié)的角色,讓人惡心!”
這是寇湄意想不到的。她只知道這兩口子回到了江南,卻不知道竟然如此無恥。
鄭妥娘的矛頭卻只是指向顧橫波;“你想想:一個女人甘心情愿地當人家的‘床上玩具’還不夠,還要忍氣吞聲地為‘長期嫖客’背黑鍋。圖的啥?還不就是未來的誥命夫人嗎?我算是把她看透了:她是‘女人堆里的錢牧齋’,城府極深,野心極大。”
話題自然扯到了另一對“白發(fā)紅顏”——錢牧齋和柳如是。鄭妥娘的矛頭仍然是自己的同性。在鄭妥娘看來,柳如是的俠骨高潔完全是裝出來的,是一種“小孩子呲尿窩”式的任性,骨子里世俗得很,卻又裝出了錚錚的風骨。把這塵世的豪華和高潔的清譽都兼而得之了。好事都讓她占全了,真有點豈有此理!不知為什么,鄭妥娘對柳如是這個秦淮河上的領袖人物充滿了蔑視。是因為人家有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引起了她的嫉妒?也許不無道理。在哪個時候,妓女從良都是無聲無息的,頂多也就是幾個相親相知的好友湊在一起,吃頓飽飯,舉舉杯祝賀一下而已。這錢牧齋可好,八抬大轎,吹吹打打,極盡招搖,讓人眼熱。鄭妥娘就指著花船說:“一輩子操屄都是偷偷摸摸的,就這一次,故意弄得驚天動地的,生怕別人不知道。我說早了,不信你們就等著看,用不了多久,這個柳如是不養(yǎng)面首,我立馬就賣屄不要錢。”
人們讓她說的啼笑皆非,她還認真地加以證實:“那是個什么女人?當丫頭的時候就勾搭仆人,干了皮肉生涯,更是一天也離不開男人。老家伙能滿足她的需要才怪呢!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戴綠帽子罷了。”
后來的事實不幸被她所言中,但是,白發(fā)老人卻是“兩眼都閉上”。他的“納寵”別有用心。果然,鄭妥娘就向寇湄介紹了最新情況:“北京的崇禎皇帝死了,可忙壞了南京的這一對。白胡子把小娘們派上了用場,小娘們也有了報答老公的機會,她活躍得很,不光是與名流雅士交際,還有軍政要員,真的是如魚得水,開始了人生最輝煌的新時期。”
“你嫉妒嗎?”寇湄輕輕地刺了鄭妥娘一句。
“我才不嫉妒呢!我只是感到可惜。”鄭妥娘喟然嘆道,“她這個人畢竟不是一個壞人,還有一個做人的底線??杀氖撬吘共涣私饽莻€在官場上多次起伏的男人,讓人玩于股掌之上還洋洋得意呢!”
女人的閑話說得差不多了,寇湄這才書歸正傳:“董小宛哪去了?”
“跟著那個冒辟疆滿世界風流去了。江南不缺有山有水的好地方,讓才子佳人玩?zhèn)€痛快。”
寇湄這才放下心來,不無羨慕地說:“冒公子是有名的風流才子,世家子弟,十四歲就有詩集問世,被人視為棟梁之材呀!”
“你快拉倒吧!棟梁在大廈既倒時去游山玩水呀?那董小宛真的是瞎了眼!”
寇湄無話可說了,但是作為好朋友,她還是由衷地希望董小宛幸福,就真情地說:“但愿這個冒公子能夠不負小宛才好。”
“夠嗆!”鄭妥娘大殺風景,“只消看看這個風流哥兒以往的作為就不難明白,小宛的命運比他以前的小妾,絕對不會好到哪里去。你說對了,他家是兩代進士,憑官發(fā)財,他怎么能不熱中于名利?”
“小宛只是想當個賢妻良母罷了。”
“哼!賢妻良母是我們這種女人當的嗎?”
寇湄又無話可說了,片刻之后,鄭妥娘難得地嘆了一口氣,說道;“真不知道會結個什么果子!當初我只是想干好事,才拖著他去了一趟半塘,替董小宛解圍罷了。那陣子,這個風流哥兒正跟陳圓圓打得火熱,不想竟然是見一個,愛一個,小宛被甜言蜜語哄得亂七八糟了。一個妓女居然會相信嫖客,鬼知道會有什么下場!”
這是個過分深奧的問題,兩人都不會去尋找答案。沉默了一會兒,寇湄提出了現實問題:“我怎么辦?”
“什么‘怎么辦?’”鄭妥娘略一遲疑,就答道,“賣吧!還有別的出路嗎?”
“可我還沒有安頓下來呀!”
“有啥可安頓的?女人身上的東西你一樣都不缺,找炕,那是男人的事,還怕沒有男人給你蓋樓嗎?”
“可是現在,北京——”
“北京沒了,還有南京!反正一個大明王朝就是一座大妓院,現在的南京越發(fā)充滿了脂粉氣了。都說現在是國難當頭,可偏偏最時髦的是這樣的調頭:‘嫖妓不忘愛國,愛國不忘宿娼’。你還害怕沒有生意做嗎?”
寇湄只好重操舊業(yè),一邊期待著董小宛歸來。
二
董小宛熱戀上的這個男人可不同尋常,他是秦淮河上有名的“四公子”之一的冒辟疆。
冒辟疆,本名冒襄,字辟疆,號巢民。出生在江蘇如皋的一個仕宦之家。冒家在官場上也長袖善舞,大發(fā)其財,是如皋絕對的首戶,人稱“冒半天”。
關于冒家發(fā)財有這樣一個傳奇故事——
一天,一個營鎮(zhèn)的督糧差官來到了冒府,一進門就哭拜在地,垂淚要求相助。冒家的公子趕緊把那差官扶了起來,問是什么事兒?差官又磕了一個頭,才泣涕說道:“三日前載糧赴南通州,在江中遇到風浪全部顛覆,回去以后必遭軍法處置,素聞冒公子仗義疏財,能周人之急,這才冒昧求救。公子救我一命吧!”說罷,又磕頭不止。
“約需多少?”
“三千金”
公子矜持了,沉吟片刻方說:“如果你三年前來找我,休說這區(qū)區(qū)三千,就是再多,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??涩F在,我的手頭拮據得很,實在有點愛莫能助。
那差官非常失望,只得悻悻地告辭;“想不到公子的仗義疏財也會有如此難處。”
“慢!”公子叫住了差官,說道;“就看你的運氣了。我今天方遣仆人去向某太史商借三千兩銀子,以充過節(jié)用度的。倘能如約歸來,就將悉數饋贈。”
那差官拜謝,當天就在冒家留宿。
夜里約有三更時分,差官聽到門外有所響動,正詫異間,就有人來喚,說公子有請。到了客廳,只見一堆白花花的銀子非常耀眼。
公子說道:“你的運氣尚好,某太史剛好給了三千金,你快拿了去復命吧!”
那差官感激涕零,說道:“公子大德,令人感佩。小人只取一半,留下另一半給公子過節(jié),就這樣小人受惠已經夠多了。”
公子正色答道:“軍中餉是生命,若有短少,仍會治罪。我是本地人,雖然窮迫猶可設法,你是軍人,千里從戎,緩急誰來憐憫?我既然答應你要相援,你只顧攜去就是。”
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頭,攜銀自去。
冒家很快敗落了,這時,忽然有大將軍造訪,自稱弟子。公子狐疑之至,自忖道:“一生雖然交游遍天下,門墻桃李極盛,卻不曾收過武弟子。來著究竟何人?”
忐忑不安地見了面,又絕不認識。那大將軍納頭便拜。而且是鄭重其事的長跪叩拜,拜得公子莫名驚詫。
拜畢,大將軍才自報家門,原來就是當年失糧的差官。蒙公子相援,不僅得以保全性命,而且在后來累積軍功,晉爵大將軍。冒公子這才恍然大悟。
差官把冒公子迎入行署,盛情款待,命門客陪同到各處游覽,足足盤桓了半年之久。公子堅辭欲歸,大將軍親自相送,一直送到了三十里外。遣開了所有的隨從,獨自與公子依依惜別。臨別時,從貼身的衣袋里,掏出了一件珍寶,說道;“弟子這些年來鎮(zhèn)守海疆,多次剿撫海盜,得到這樣一件被人傳得神乎其神的玉石。敬獻給公子以為紀念。”
公子托在手中一看,不由得又驚又喜;“天呀!這不就是那塊傳說中的‘翡翠之王’嗎?果然不同尋常!”
它晶瑩剔透,做工異常細膩不說,造型還異常別致。那是個彌勒佛,夸張的男性器官里面似乎藏著絕大的秘密,讓人忍俊不住,公子立即愛不釋手了。
兩人在林下分手,大將軍深情地說;“公子饋贈與我的不是三千金,而是彪炳人生旅途的人格。我所饋贈的這塊玉,雖然價值連城,卻無以比擬恩人的品格高潔。我想用它來表達對恩人的思念,原恩人世世代代都像這塊玉一樣。覬覦它的人很多,望恩人善處之。”
公子回到了家中,只見甲第高聳入云,奴仆往來如織。公子驚問家人,方知都是大將軍置辦的,用來贈送公子的。
這自然帶來了冒氏家族的中興,“冒半天”再度富甲一方,煥發(fā)出“政工世家”的光輝。
這是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,在人性孱弱的江浙一帶,傳播得越來越廣,越來越玄,最后就附會到了冒辟疆頭上,成了冒家長房長孫的光環(huán)。
冒辟疆的前程真的是不可限量。他兩歲就隨著祖父宦游江西,極受官居巡撫的祖父厚愛:十歲又隨著父親到了湖北,成了襄樊太守府上的“神童”。那個時候沒有出版局,但是照樣可以演出“花錢買名”的故事。冒家既為望族,自然不乏捧場之徒。所以年僅十四歲的冒辟疆,居然出了一本詩集,還起了一個非常成人化的名字《香鱺園偶存》。“我是流氓我怕誰”,別人的腹誹又奈我何?他照例可以請人“包裝”,“有錢能使鬼推磨”,居然請到了八十歲的南京禮部尚書董其昌。據說,董其昌大為欣賞,說詩才不在“初唐四杰”之一的王勃之下,并親自作序,期望他“點綴盛明一代詩文之景運”。
老渾蛋真的是財迷心竅,不然就是拍馬溜須成了本能,否則的話,怎么會昏聵到了瞪著眼睛說瞎話的地步?明明是滿目瘡痍,流寇與邊患交織,用不了多久,崇禎皇帝就吊死煤山了,怎么還是“盛明”?胡子眉毛都白了的老渾蛋臨死也沒有一句實話。
冒辟疆卻撈足了稻草,在一系列的縣試、府試、院試中都名列前茅,還以第一名的資格補了博士弟子員。
只可惜經不起“全國統考”,科舉制度對舞弊的懲罰是非常嚴厲的,令任何一個主持人望而生畏。所以冒辟疆這個大才子就只能接二連三地名落孫山,始終連一個進士都沒有考上。
但是,“官場失意”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“情場得意”。他在女人堆里盡情地打滾,真的是如魚得水。在女人看來,他確實是一個最理想的情人。要錢有錢,“冒半天”的大公子,揮金如土,令人瞠目結舌;要才有才,公子的文名早就是遠播的,何況還有充滿了俠義精神的傳說;要貌有貌,儀表堂堂不說,還風度儒雅,完全是世家子弟的作派,讓女人神往。他自稱是“最受女人喜歡的男人”。確實不是自吹,可不是嗎?他具備了歡場女人所追求的一切,是名士中的名士。他在秦淮河上,閱盡人間春色,不管哪一個名妓,只要得到了冒公子的垂青,就會興奮得渾身發(fā)抖,一連幾天都不會褪去臉上的紅暈。
更難得的是公子多情,充滿磁性的聲音說不盡的甜言蜜語,灌得秦淮河上的名花暈頭轉向,這時,銀子就發(fā)揮作用了,不僅能夠獲得美人的玉體,而且可以獲取癡情的心靈。多情的公子樂此不疲,幾乎是見一個,愛一個,兼收并蓄,美不勝收。于是,他就“室貯金釵十二,門迎珠履三千”,天下的美女盡入冒府。
美姬盈室成了冒府一筆巨大的財產,遠近馳名。因而也帶來了災禍,
且說在李自成掃蕩鳳陽,挖掘朱元璋祖墳的時候,如皋也起來一股民間武裝,首領叫做通天曉。他給冒辟疆下書,索餉百萬,艷姬十人。而且指名道姓,非要“吳中四大美人”之一的馬湘君不可。
冒辟疆大怒,道“俺有錢當助官軍,豈能助賊?”
賊使也大怒:“不給,將蕩平你的全家!不要以為新任撫臺祁揚名會保護你,他現在是自顧不暇。”
冒辟疆致書江南撫臺祁揚名,請捐五十萬,讓撫臺下令各鎮(zhèn)出兵剿賊,保衛(wèi)地方。
出人意料的是,這位封疆大吏竟然降尊紓貴到冒府來了?;诺妹氨俳疅o所適從。
祁撫臺反客為主;“久仰冒公子的大名,如果不棄的話,想與公子結為通家之好。”
“那實在是抬舉我了。我正求之不得。”冒辟疆立即奴顏媚骨,“撫臺大人看中了寒舍哪一個,那是她的造化。”
“那我就腆顏相求了,可否見馬湘君一面?”
“又是這馬湘君!”冒辟疆心中忖道,“這女人確實令男人難分難舍。”但是嘴上卻說;“盛名之下,其實難副,才色資質,不過而而。”
祁撫臺以為要遭拒絕,就恬著臉說:“不瞞公子,我本寒士出身,當年馬湘君艷幟高揚,我就十分仰慕,費好事攢了十金,還未能邁進她的繡樓一步。當時我就發(fā)誓,一旦發(fā)跡,定要為她脫籍,變成我的小妾。豈知顯達之后,想了卻這段夙愿時,馬湘君已為公子捷足先得。君子不奪人所愛,祁某只求見馬湘君一面,聊慰多年思念的饑渴,足矣!”
冒辟疆聽說之后,慨然說道;“區(qū)區(qū)一個侍妾,何勞恩公掛齒?既然是公之所愛,晚生理當孝敬。誠心相贈就是。”
說罷,就對著身邊的一個侍女耳語了片刻,然后就不再提及馬湘君的事。祁揚名滿腹狐疑:這個冒辟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說他是相戲吧,他分明又十分鄭重;說他是認真的吧,哪有一言就把愛姬贈人的男人?聽說,為了追求這個馬湘君,這個冒公子也曾花費了水磨工夫,山盟海誓不知說了多少,還有花花的艷詩。現在怎么就會輕易送人了呢?
但是一場漫長的宴會,山珍海味一道道地上來下去,冒辟疆只是忙著敬酒讓菜,絲毫也不再說女人的事。似乎把自己的要求完全忘了。祁撫臺十分惱火,疑心這個冒公子在?;^。是的,任你是一個怎么豪爽的人,也不會把懷中心愛的美人拱手讓給他人。他又不便于再開口說那馬湘君的事,但是幾杯春酒下肚,他的眼前就越發(fā)晃動著馬湘君那俏麗的身影了。
他喝得酩酊大醉,回到了自己的署中,卻立即驚得酒醒了大半。只見一個娉娉婷婷的美人兒,笑盈盈地迎將出來。不用細看就知道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馬湘君。這一驚真的是非同小可,方知道冒公子的性情豪爽,確實名不虛傳。原來在盛情款待祁揚名的時候,冒辟疆早已讓愛妾盛裝打扮好了,塞進了一頂小轎里。然后命兩個健仆似飛一般抬進了撫臺的行轅。待到祁揚名回去,美人已經恭候多時了。
“您怎么才回來?”美人撒嬌做癡,媚態(tài)十足。原來這個馬湘君對冒公子已經十分失望,甜言蜜語聲猶在耳,卻又接二連三地“納寵”,“吳中四大美人”盡收房中不說,還到秦淮河上“獵艷”,據說,那“天下第一美女”就要進府了。馬湘君大有“秋扇見棄”之感,樂得改換門庭。不想卻成就了冒辟疆“俠義豪爽”的美名。冒公子以后對此很是津津樂道。
不消說祁撫臺也全力報效冒公子,當即飛檄各鎮(zhèn)出兵,剿滅頑匪。通天曉跑到鄰省去了,冒家安享太平,公子繼續(xù)“獵艷”不止。
從此,冒公子嘗到了利用女人攀權結貴的甜頭,就越發(fā)充分發(fā)揮自己備受女人青睞的優(yōu)勢,努力構建龐大的美女集團。人說他“妻妾成群”,他知道那妻妾的名義實在只是騙騙女人的,最重要的用途乃是“公關美人”,跟我上床還在其次。
當然,他不是無往而不勝的,因為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“爛杏”,可以聽他隨便擺布。馬士英握有權柄之后,假傳圣旨,讓他報效軍餉三百萬金。他傻眼了,又想通過女人來打通關節(jié)。這次他派出的是號稱“吳中之花”的李惠蘭。
李惠蘭臨上轎的時候,眼含怨怒,凜然地問;“你就不怕‘賠了夫人又折兵’嗎?”
冒辟疆受不了這種正經,就只好嬉皮笑臉地說:“我的李惠蘭是誰呀?還有她攻不下來的男人嗎?當年我一個眾星托月的美男子,還不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嗎?”
李惠蘭感到一陣惡心,欲哭無淚,就上了轎。走到一座拱形橋上,只見李惠蘭突然撞開了轎簾,像一只驕傲的天鵝直撲清流。當人們回過神來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挽回麗人的生命了。
李惠蘭香消玉殞,冒辟疆諱莫如深。跟馬湘君適成鮮明的對照。死了一個女人,哪怕她是一個絕美的女人,也不會引起冒公子的一絲一毫的悲傷。女人有的是,他繼續(xù)在秦淮河上獵艷。三
半塘,河水清緩,風景宜人,小山丘上竹林幽幽,靜如世外桃源。這里居住著秦淮名妓董小宛。
董小宛清麗俊俏的容貌,超凡脫俗的氣質令她很快在秦淮河上艷名遠播,但是她卻抱定了“賣藝不賣身”的宗旨,一時身價百倍。原來秦淮河的妓女分為“南曲”與“北曲”兩部。“北曲”作的是皮肉生意,“南曲”可就“文雅”得很。她們都喜歡這樣一種客人。既有閑情逸致,又有足夠的財力??梢园滤矚g的青樓女子,帶著一起游山逛水。在表面上,這只是一種“陪客出游”,但實際上男男女女陶醉在大自然的風情之際,很難完全克制自然的本能。特別是在旖旎風光的熏陶下,更容易涌動柔情。所以,這其實是一種“雅嫖”,給皮肉生意涂抹上了一層浪漫風雅的色彩而已。
當然也有例外,這種幸運就被董小宛遇上了——
她接待了一位白發(fā)雅士。一般說來,既有閑工夫,又有多錢財的主兒,大都有了一把年紀。這種老家伙不肯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飴子弄孫,反而動了攜妓游山的雅興,大半都是老色鬼。要應付他們的糾纏。真的是需要妓女超常的機智。
董小宛已經做好了忍受搔擾的準備,可是那個白發(fā)雅士卻沒有動手動腳,她陪著那個客人暢游波濤洶涌的太湖,在湖心島上引亢高歌:登臨奇松怪石相映的黃山,在迎客松旁流連忘返。兩人泛舟西湖,被那旖旎的山光水色熏染得如癡似醉。董小宛來自北方,到了南方之后,很少有過一連十幾天飽嘗大自然風光的經歷。江南的秀麗美色讓她迷醉,讓她覺得那個白發(fā)雅士面目并非可憎。就把真心實意的嫵媚嬌笑奉獻給了她的客人。這對于她的客人來說,情況就有點復雜,一方面是他飽嘗了一個純情少女的無限柔情,讓他似乎也煥發(fā)了青春。是的,在畫山繡水之間,董小宛返樸歸真,暫時忘記了苦難,恢復了天真爛漫的本來面目。這讓白發(fā)雅士感到十分新鮮。老實講,他也是采花老手了,但是還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純真的歡場女人。她簡直就是一塊天然的璞玉,放射著圣潔的光芒。所以,另一方面,他就只能一再地克制自己。十幾天來,他不止一次地受到麗色的誘惑,每每想到眼前這個麗人的身份,就難免沖動起來。但是,這個麗人的表現卻與她的身份絲毫也不搭界。麗人的天真爛漫透露出來的是一股淳樸無邪的天然正氣。這正氣有一種威壓力,壓住了任何的輕褻,更甭說動手動腳了。
這個白發(fā)雅士就是錢牧齋。當這位“文壇教主”自報家門“之后,驚得一個歷經滄桑的名妓都差一點跳起來。她沖動地要撲過去摟住嫖客的脖子,卻又矜持地坐了下來。但是依然風情萬種地說;“你不早說,我也知道。你不是那般凡夫俗子,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,非啃幾口不可。”
這時,他想到了十幾天來白發(fā)雅士的表現,不由得對錢牧齋越發(fā)有了好感,心想:到底不虧是眾人敬仰的大宗伯,文化品位就是與眾不同。這時,就下意識地紅暈滿腮了。
老風流暗自下了決心,要把眼前這個俏麗多情的女人納為小星。
很可惜,就在他籌措銀兩要為董小宛贖身的時候,發(fā)生了柳如是奔趨錢府的事,真是陰錯陽差,如果不是董小宛身價百倍,讓錢富翁也一時難以湊足纏頭的話,那柳如是根本就不會捷足先登。
錢牧齋不無惋惜地說;“誰要娶了你,就不僅是飽享艷福了。將來不知是誰,有幸來消受你這個尤物。”
事情的發(fā)展是,用不著“將來”,眼下就有一個公子來尋覓“艷福”了。
一條小舟沿著半塘河緩緩而行,一個十分年輕又英俊的公子漫無目的地欣賞著兩岸的風景。小舟穿過一座青石小橋,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綠意融融的柳樹林。抬眼望去,只見柳絲深處,竟隱隱約約透出一幢小樓的檐角。在青山綠樹的掩映下,顯得如詩如畫。公子好不詫異;這等僻靜之地,居然還有人家!肯定是什么方外隱士,要不就是世外高人了。公子來了興致,便命舟子把船系在了柳樹上,他則登岸,獨自向小樓走去。
小樓的門緊閉,悄無聲息。公子上去喚了幾次,才有一個小丫鬟出來開門。很不耐煩地說;“你有什么事?改天再來吧!女主人病了,老主人請郎中去了。”
“請問,你家的主人是誰?”
“你連大名鼎鼎的董小宛都不知道呀!那你干么要尋找到這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。”
“董小宛!”公子為之一振,根本就不理睬小丫鬟的嬌嗔,只是急急地說,“快!快帶我去見她。”
小丫鬟莫名其妙,但也只好從命。可是邊走邊說:“我家姑娘病得很重。”
然而,一見了面,奇跡出項了——
病病懨懨的董小宛剛剛被小丫鬟扶起來,一見公子,就眼前“唰!”的一亮,頓覺精神一振,病魔竟去了大半,馬上說:“我這不是在做夢吧?你可是冒辟疆冒公子?”
“在下正是。”
誰也不知為什么,董小宛的熱淚奪眶而出,冒辟疆莫名驚詫,卻只見董小宛幽幽地說;“俺等你已經很久了。”說罷,又莫名其妙地臉上飛過一片紅暈,讓久經情場的冒辟疆也弄不清楚是久病之后的虛火,還是懷春少婦的羞澀。
冒公子大有憐香惜玉之心;“你在病中,不宜勞累。改日我再來拜訪。”董姑娘思君若渴,一再挽留;“病中十分寂寞,有君夜話,正是最好的藥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