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懷鏡順著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會兒,見了那棟兩層樓的教師宿舍,慢慢才有了印象。上了二樓,估摸了半天,不知敲哪一扇門。這時來了一個女人,他忙客氣地問道:“請問小姐,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間?”女人望都不望他,只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。朱懷鏡沒反應(yīng)過來,女人下樓去了。他便隨便敲了一個門。好半天,門才慢慢開了。一個披頭散發(fā)的人鼓著眼睛瞪著他,他嚇了一大跳。這人卻一齜牙,笑了起來。原來正是李明溪。
朱懷鏡進門說:“到這里好不容易看見一個會笑的人了,卻笑得這么恐怖?!崩蠲飨阌铸b了下牙齒,露出奇怪的笑容。
“你這里怎么越來越像瘋?cè)嗽??我一進來,不是見了神經(jīng)兮兮的,就是見了木里木氣的?!敝鞈宴R仍在談著自己的觀感。
李明溪說:“我天天在這里,覺得很自然呀!或許因為這里同你那里是兩個世界吧。這里人與人之間冷是冷了些,卻是該怎樣就怎樣。當(dāng)然不像你們那里一見面就握手,好親熱啊。”
朱懷鏡聽了這些,就不接著話頭說下去了。他知道說下去,又是毫無意思的相互挖苦。他抬頭望了望四壁亂七八糟掛的些個字畫。幾副對聯(lián)倒寫得落拓:“有興只喝酒,無聊才作畫”、“只寫花鳥蟲魚,不管秋冬春夏”。朱懷鏡隱約記得“花鳥蟲魚”這聯(lián),好像周作人也有類似的,就問:“你喜歡周作人的文章?”
李明溪卻說:“我是個不學(xué)無術(shù)的,最不喜歡讀書了。什么周作人?好像聽說過?!?/p>
朱懷鏡知道李明溪故意這么說的,便道:“你這么個清逸出俗的人,也這么俗氣起來了?,F(xiàn)在一般人都以不學(xué)無術(shù)為時髦,你也趕這時髦了?!?/p>
李明溪睜大了眼睛問:“這我就不懂了。以往都是人們不懂裝懂,現(xiàn)在怎么又以不學(xué)無術(shù)為時髦了?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?!?/p>
朱懷鏡說:“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。你不記得,從前人們總說,我的水平有限。這事實上只是一句客氣的話,說這話的人其實是認為自己很有學(xué)問。因為那時候人們還是尊重學(xué)問人的。后來票子更重要了,學(xué)問不值錢了,人人都說自己是大老粗。因為有學(xué)問的人是多半沒有票子的。”
李明溪說:“我才不管時髦不時髦哩。我是不太讀書的。沒有幾本書值得讀?!?/p>
朱懷鏡就笑了起來,說:“你也太狂了吧,就沒有一本書值得你一讀?不過你這副花鳥蟲魚的對聯(lián),要是沒有見過周作人寫的,你還真有兩手。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,真是超脫得出奇。想你也是個超俗的人?!敝鞈宴R說罷就直勾勾望著李明溪,覺得這人的腦子里盡是些匪夷所思,非常人能比。
也不知什么時候了。朱懷鏡是不帶手表的。李明溪根本就是個與時間無關(guān)的人,他這里找不到鐘。估計是上班時間了,朱懷鏡掛了掛了劉仲夏辦公室的電話,只說家里來了個親戚在醫(yī)院看病,他要打一下招呼,請個假吧。
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樣,準(zhǔn)會問問他怎么有空來玩?有什么事嗎?不要上班?但他全然沒有這些概念。只一味同朱懷鏡嬉笑。這會兒見朱懷鏡在給劉處長掛電話,就問:“你那劉處長叫什么名字?畫是畫好了,還沒題款呢?!?/p>
說著就指指墻上的一幅山水。畫面近處一角是極具野韻的茅屋,竹籬環(huán)拱,柴扉輕掩。茅屋旁邊是竹林,只露出一隅,卻見新筍數(shù)點,頗有春意。又有老桑一枝,嫩葉數(shù)片,兩只肥嘟嘟的蟲子爬行其上。而遠處則山淡云低,仿佛才下過一場春雨,透著清新的晴光。畫面雖滿,卻不嫌壅塞,反因遠近相襯,層次分明,色調(diào)明快,使場景開闊舒展,氣象不凡。朱懷鏡忙說:“畫得好畫得好。劉處長叫劉仲夏。不知你怎么題款?不要隱含譏誚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