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悲迓(11)

孤獨是生命的禮物 作者:周國平 余秋雨


祝生在西塞紅了,她沉醉在明星般的虛榮中,沒有什么能動搖她唱戲了。而我竟迷上了閱讀,這孤獨的漫漫長旅,一頭扎進各種各樣的閱讀中,我跟我姐姐開始了各自面目清晰的人生取向。那個時候,我跟我姐姐多像啊,烈性、不馴、敏感而自尊。然而,我終究是一個處處得以妥協(xié)而茍安的俗人——我活得多聰明啊。19歲高中畢業(yè),我姐姐要去考省楚劇團,她需要更大的舞臺。然而,在這個時候,城市來了。我們的稻田和橘園已被征用,大冶鋼廠給我們的補償是城市戶口,并招我們進工廠。城市給人的內心造成多大的震蕩與狂喜的混亂啊,我從未感受到人心竟如此的卑劣,人們瘋狂地去派出所改戶口的年齡,有的人匆忙結婚,有的人決絕地退婚。人們把自己的房子臨時加層,以便拆遷后分到更大的房子,并急于跟“農民”這兩個字劃清界限。農轉非,一場農民的精神勝利,在這場狂歡中,有一個人對即將成為城市人不屑一顧,我的姐姐祝生去考了省楚劇團,她拒絕填表進工廠。她在臺上越發(fā)大氣,臨場發(fā)揮,即興改編爐火純青。19歲的她清瘦,柔弱,腳尖碎步起舞有仙姿,眉宇間有倔強的意志,她清亮的大眼睛里,時常掠過一絲陰翳,但轉瞬即逝,也許因為唱悲迓的緣故,臉略略地苦相,細長的脖頸,孤單地支著時常左傾的大頭顱,使她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只安靜的充滿哀傷的鸛鳥。

我的伯父——他前幾年去世了,大概是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里吧。他在那一年做了那樣一件事,去省城的楚劇團花錢阻撓了學校錄取祝生。我們家包括祖父在內,他們對唱戲的看法是分裂的,祖父一生嗜戲,并引以為豪,然而他骨子里卻認為唱戲是卑微的行當,甚至不如農民。祝生堅定地說今年沒考上,明年再考。伯父急了只得說,你死了心吧,趕快填表進工廠。楚劇團永遠也不會錄取你。他不知道,那一瞬間,我姐姐的世界就一片漆黑了。她開始細致地準備著那件事,妝好,穿上白色滾藍邊的戲服,然后喝了農藥。我在市里讀書,一路趕回家,祝生已入了殮,她筆直地躺在門板上。我身后不斷傳來人們在議論她死時的情景,口角都是血,在唱著悲迓。在地上翻滾,遲遲不肯咽氣。非常可怕的是,這個畫面我如同親歷了一般,在腦中異常清晰逼真,多少年了都是如此,我的姐姐她是如此不甘,于我,這是一種可怕的暗示。沒有人能懂這是一種真正的貴族尊嚴,我害怕這種心靈質量的比照,在我看來,我姐姐的死將照著我未來的人生,我自覺自己具備那種靈魂的質地。我感覺到,我姐姐祝生的死,作為戲曲,楚劇的悲迓式樣,于我已經(jīng)死了。但在我心里,悲迓卻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——做一個真實而純粹的人。

然而悲迓將不再唱起。然而所有的顧惜已歸塵土。在這個世界上,還存活著多少人會唱悲迓?在我看來,它早已不是把玩的戲曲。當我在廣東流浪,當我歷經(jīng)人生的大喜或者大悲,我會無意識地唱起悲迓,自編唱詞,獨自高蹈,在無人應和的孤獨里,我保持著楚人最古老的抒情。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刻意保留它,但我知道它永不消失。不論我是農民,還是工人,抑或成為一個作家,對悲迓的理解不會改變。當我開始寫作,我的血,我文字的性格,我的氣脈在漢語里逐漸還原成我最初的模樣。如果在異鄉(xiāng),我碰到了這種真性情的人,或者我在一本書里讀到了類似充滿血性而激越的文字,那么,請允許我把你劃成自己的同類,并深情地喊你,親愛的老鄉(xiāng)。

原載《人民文學》2013年第2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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