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出現(xiàn)在我們夢中的城市,或是初次造訪,或是故地重游。有時,我們醒來以后才能判斷夢之城的所在;有時,卻能憑借夢境中的某個情景嗅出故地的氣息。一時,我們在夢中的長廊或小巷中徘徊,卻不知身處何地,更不明去往何處;一時,即使在夢中,我們也能真切地感知到夢境中周遭的信息,就算大腦告訴我們夢中的城市與我們在現(xiàn)實世界中無限神往的城市無一處相同—其實質(zhì)的形態(tài)絕無任何相似,我們也能憑借夢中的信息對所處時空作出判斷。
出現(xiàn)在夢中的也許是一座我們闊別已久的城市,但即便如此,我們還是能發(fā)現(xiàn)夢境與現(xiàn)實之間不存在任何交集。能夠幫助我們認知夢之城的往往是更久遠的夢,是夢中不斷浮現(xiàn)的于不明所在的城中漫步的情景。我們始終無法辨認出這座城,它卻不斷出現(xiàn),陌生卻又有一種怪異的親切感撲面而來。我們在城中亂闖,最終還是無法走出這座城,就仿佛以往夢境中我們一次次地迷失一樣。記憶中迷宮般的街巷百轉(zhuǎn)千回、崎嶇蜿蜒。要是我們能記起走出這座城的路線該有多好;要是知道因何身在此處,要去向何方,或者能搞清楚周遭究竟是何所在該有多好。最怪異也最難以捉摸的莫過于所謂的“即視感”(déjà vu)。當(dāng)我們真正造訪一座城市,無論那座城市近于咫尺或遠在天邊,充滿異域風(fēng)情或僅僅平淡如常,我們常會產(chǎn)生一種記憶幻覺,認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:一絲故地重游的熟悉感浮上心頭。當(dāng)然,這種感覺是不真實的。無論是喀布爾還是京都,我們不過是在夢中,用某種虛幻而奇特的方式探尋過眼前的這座城市。
我年幼時最癡迷與亞特蘭蒂斯之類的奇幻城市有關(guān)的神奇故事—那些歷經(jīng)了輝煌和覆滅的城市,那些有幸謀面卻無緣再見的地方。最令我魂牽夢繞的也許是與城市的傳說一同被掩埋的、謎一般的寓言。那些寓言記錄了城市的過往如何被時光與記憶封存,在我們的背影中被重塑為夢中的城市。這夢之城沒有一刻不在變化中,無法復(fù)原,也不能重訪。我們幼小心中那座城的形制,以及曾在兒時舊夢中閃閃發(fā)光的神秘氣息已全然不在。在小孩子心中,每一座城市都蘊藏著化作夢之城的潛質(zhì)。而這夢之城莫過于朝暉夕陰,四季更迭,莫過于一次冒險跨越鄰邦堅實邊境的邀約。暮光降臨,陽光下城市安然舒適的一切漸漸變幻為令人悸惘的夜色迷宮。在波蘭作家布魯諾· 舒爾茨(Bruno Schulz)的小說《肉桂色鋪子》(Cinnamon Shops )中,男孩夜晚出門尋找父親遺失的錢包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熟悉的城鎮(zhèn)在夜幕下完全變了樣子。“在這樣的夜晚,將如此急迫而重要的使命交給一個小男孩實在有些失慮。在昏暗的光線中,街道迅速繁殖,成倍增長,縱橫交錯,令人迷惑。在城市的最深處,那些映射出的街道不斷延展,與真實的街巷相互交雜,難分彼此。想象力像被施了魔法,描畫出讓人誤入歧途的地圖,平日里再熟悉不過的那些街巷各得其所,被標(biāo)上一個個平淡無奇的名字,被黑夜無窮無盡的創(chuàng)造力賦予嶄新的、虛構(gòu)的輪廓。”在舒爾茨筆下的另一個故事《鱷魚街》(Street of Crocodiles )中,男孩在父親的書桌上翻到一張古老的地圖,地圖上描繪的正是他們居住的城市:“……雕版師精心刻畫出錯綜復(fù)雜、密密麻麻的大小街巷,飛檐、額枋、拱門緣飾和壁柱的輪廓清晰精致,樣樣都在暗金色、陰云密布的午后泛出光輝,建筑的轉(zhuǎn)角和凹陷浸沁在深褐色的暗影里。陰影露出方形和菱形的棱角,讓街巷顯得更加錯落起伏。這半邊巷子被暖色籠罩,房屋之間的間隙也清晰可見。形狀與色彩用浪漫主義明暗對比的藝術(shù)夸張手法奏出這支用建筑譜成的高難度復(fù)調(diào)音樂,和諧動聽,充滿戲劇化。在那幅按照巴洛克式全景畫風(fēng)格制作出來的地圖上,鱷魚街地區(qū)是一片閃光的空白,這空白往往是用來標(biāo)志極地,或未經(jīng)勘探、不為人所知的國度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