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子吃飯。晚飯是蛋炒飯,涼拌的西紅柿和綠豆芽,另有紫菜絲瓜湯,冰箱里冰鎮(zhèn)的哈密瓜作為餐后水果。本想烙餡餅的,豬肉大蔥餡,或牛肉洋蔥餡,金黃,松軟,入口即化,高高地摞在兒子手邊,一張一張迅速消失。是考慮到晚飯不宜吃得過油過飽,方才作罷。兒子坐對面大口吃飯大口喝湯,家中有著這樣一個忠實能干的食客真讓廚師喜歡,海云忍不住伸手去摸兒子的臉,指尖滑過下巴時癢酥酥的,那里已然鉆出了幾根有著一定硬度的小胡茬兒。
“媽媽,你猜,”兒子沖她一笑,“我們學(xué)校體檢,哪一項最痛苦?”仍像小時候,碰到什么他認(rèn)為有趣的事,必得回家跟媽媽說。海云想了想,想不出:“給個提示——外科內(nèi)科?”“外科。”“肛門?”“沒查那個?!焙T撇虏怀隽?,兒子說:“查腳畸不畸形!進門一律脫襪子脫鞋,屋里頭的腳丫子味想都能想出來。負(fù)責(zé)查這項目的那哥們兒臉都綠了,真難為他了——我進去五分鐘都差點熏死,他一呆就是一上午!”海云放聲大笑,兒子也笑,母子臉對臉笑得前仰后合,這個時候,湘江到家。
在家門剛被推開父親臉還沒露出來時,彭飛的笑容就嗖一下消失;待得父親進來,他客氣地打了個起碼的招呼后,埋頭吃飯再也不吭。為掩飾兒子的冷淡,海云不得不格外夸張地張羅:“吃了沒有?……回來也不說聲兒!幸虧我做飯時多抓了兩把米!”就要去廚房盛飯,被湘江一把按住:“你吃你的?!泵顑鹤樱骸帮w飛,盛飯去!”這沒錯,至少表面看冠冕堂皇讓人說不出什么,他錯在他加的那句后綴:“都這么大了什么什么活兒不干,像什么樣子!”好在兒子沒吭,忍了。知道了兒子的“一模”分?jǐn)?shù)后他明明高興得要命,嘴上卻是:“這小子,關(guān)鍵時刻還能沖得上去啊,平時吊兒郎當(dāng)不怎么樣!”兒子仍沒吭,又忍了。再一再二不能再三,湘江卻是沒完沒了:“飛飛,頭該理了啊,今晚上就理,吃了飯就去。”說到這就行了,不行,還要說:“好男不頂重發(fā),這么長的頭發(fā),像什么樣子!”直讓兒子忍無可忍呼地立起,甩出一句:“你對我除了挑毛病還能干什么!”椅子一推,走;咣,從家里消失。湘江兩個月沒有回家剛進門便遭此禮遇,心情可以想見,氣得說不出話,伸著個指頭點著家門一迭聲對海云道:“你看看你這兒子!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!”
海云清楚,湘江對兒子百般挑剔是因為兒子的冷淡,說又沒法說,“冷淡”是感覺性的東西;咽不下這口氣,就用沒事找事的方式顯示他的存在表達他的不滿。這樣說似乎是兒子錯在先,但是且慢,兒子為什么會對父親冷淡?先有的雞還是先有的蛋?一團亂麻,找不到頭兒。況且現(xiàn)在也不是找頭兒的時候,不是論是非對錯的時候,眼下最要緊的是,家中無戰(zhàn)事。
“高考壓力大,青春期,”海云為兒子解釋,同時也是對丈夫安撫,“這時候的孩子個個都跟刺猬似的—— ”湘江把手一擺:“不能說不能碰了?我專為他抽空回來,想看看他‘一模’成績怎么樣,再根據(jù)情況跟他談?wù)?,他倒一抬腿,走了!上哪兒了?說都不說一聲,他眼里還有父母嗎?還有還有,晚上不學(xué)習(xí)了?這才剛剛過了個模擬考試,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?”海云說:“他理發(fā)去了。你不說他頭發(fā)長嘛?!币娤娼樕每葱┝耍藱C又說:“難得你在,我還有個人商量幫著把志愿給他定下來。學(xué)校很快就要?!?/p>
湘江臉色更好看了些。海云清楚他的心理,他現(xiàn)在很愿意對兒子有些具體用處。做父親的容易在孩子小時忽略他們,因為忙,也因為覺得提供了物質(zhì)保障就算盡到了父親責(zé)任,無暇或不屑跟孩子溝通,如此,在孩子漸漸強大起來時,他就會感到某種危機。不過他們大多不愿承認(rèn)這點,對自己都不愿意,包括湘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