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江三十天假期,三十天瘦了一圈,談體會說伺候月子比帶兵累,帶兵起碼能睡囫圇覺,月子里他夜夜得起。白天很難補覺,采購,燉煮,尿布屎布……偶有閑暇,可能恰遇嬰兒啼哭,這個哭了那個哭,要不兩個一齊哭,兩支小喇叭似的,他們只有一間屋。湘江走前為家中儲備了兩冬也吃不完的白菜蘿卜,床底堆滿了煤球,弄個鐵架子圍在火爐旁用來烤尿布……你想到的他想到了,你沒想到的他也想到了。歸隊的列車是晚上,月黑風高,他們在家中告別。湘江千般不放心萬般不舍得,左手抱兒子右手抱女兒,親完這個親那個。一件小事說八遍,囑咐完了又囑咐,從不曾見過他這么啰嗦。最后,把兒女送回床上時,他眼睛濕了。饒是如此,當他提著提包轉(zhuǎn)身向外走的那一刻,海云仍強烈感受到了他的如釋重負。
湘江走的第三天老五來了,由部隊回家探親,途中拐了個彎先來看望大姐,上午到,下午走。妹妹來時兩個嬰兒都睡了,海云疊尿布,保姆熬雞湯,湯鍋在火爐上咕嘟嘟飄著肉香的氤氳,明亮的火星時而從爐底撲落發(fā)出冰裂的脆響……屋外北風呼號,更顯屋內(nèi)祥和溫馨。二十歲的妹妹站在床頭,臉蛋飽滿光滑被紅領章映得像兩枚上等蘋果。她給產(chǎn)婦提來的是二斤月餅,她夸小外甥小外甥女:“真可愛?。 彼龁柎蠼悖骸爱斄四赣H很幸福吧?”此時海云皸裂的乳頭正陣陣刺痛,嚴重缺覺導致全身綿軟,心中焦慮著奶水的減少、嬰兒的便秘、家中的吃喝洗涮柴米油鹽……面對妹妹,卻只是微笑、點頭,一字不提。慢說她心身俱疲,就算她新鮮精神得如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,也沒必要對牛彈琴。有些事情,這件事情,非閱歷不可。別說才二十歲的妹妹,即使她自己,不也是在天真中一再錯覺?
懷孕初期反應很重,想等過了三個月就好了;三個月后,漸大的胎兒使身體笨重活動不便,又想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;分娩的劇痛、眾目睽睽下敞露私處的難堪,眼一閉心一橫,也過去了。是在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家中的那一刻大徹大悟,從此后,她是母親了。此前聽過來人說,女人只要有了孩子,這輩子就算被套上了,孩子小時候有小時候的事,大了有大了的事,沒有沒事的時候。彼時覺得那些婦女婆婆媽媽的無聊俗氣;此時方知,字字珠璣句句真理。
五十六天產(chǎn)假結束海云上班。早晨走時孩子們通常沒醒,中午匆匆跑回來一趟,他們可能正在午睡,晚上下班到家,沒過多久他們就又該睡了,即使星期天,單位也很少沒事的時候。這樣算來,孩子們清醒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里,得跟著保姆。
保姆是老保姆,五十出頭,人很老實。突出特點是,寡語。寡語到這個程度:你讓她去把鍋端下來,她就一聲不吭把鍋端下來,不說話,用行動說,剛開始海云為此慶幸。保姆來自湘江父母老家山東乳山,說一口地道膠東方言,“吃飯”是“起凡”,“人民”是“印敏”,“肉”是“由”,“北風”是“跛鳳”。海云則說普通話。她很擔心到孩子們學說話時,跟著家中這樣兩個操不同漢語的大人,小腦瓜里得亂了套。是在后來,在孩子們一歲八個月、同齡孩子都能說出雙音節(jié)的詞、她的女兒卻剛能叫媽媽而兒子連媽媽都不叫時,意識到保姆寡語的問題嚴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