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云去過湘江辦公室，不大，十二三平方米，放上一排柜子一張辦公桌，就沒什么空地了。柜子被書、軍事期刊、各種資料擠得滿滿當當。還有一些放不下，被摞在柜子頂上。饒是如此，他仍要騰出一間專門放個人用品的柜子，里頭從軍裝、作訓服、解放鞋、文件包、洗漱袋到內(nèi)褲襪子一應(yīng)俱全，絕對能做到一個命令下來家都不用回，直接出發(fā)，盡管從辦公室到家不過十數(shù)分鐘路。他說話：有時，一分鐘可決定一個戰(zhàn)役成敗，一個戰(zhàn)役成敗可決定一場戰(zhàn)爭成敗，一場戰(zhàn)爭成敗可決定一個國家成萬上億人的命運——備戰(zhàn)打仗已經(jīng)滲透到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。以致海云常常替他遺憾，這人怎么沒早生二三十年沒生在蘇聯(lián)哪怕英、法、美，以能夠參加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、那次人類有史以來投入兵力武器最多規(guī)模最大的戰(zhàn)爭？說起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這人如數(shù)家珍，每一次戰(zhàn)役，每一位將領(lǐng)，每一件軼事都刻在他的腦中。海云的同學熟人妹妹反映湘江嚴肅，不愛說話不好接觸，海云說你們只要跟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就好。此話題能使此人頃刻間通了電似的兩眼放光口若懸河，這時根本就不用你說話，只聽他說就行，不想聽也可不聽，時不時“嗯啊”兩聲表示個在聽的意思就行，他能滔滔不絕一直獨白下去，到口角冒沫。

海云拿著硝酸甘油和心電圖往家走，全沒想到，這一次湘江破例沒有“順便到各辦公室轉(zhuǎn)轉(zhuǎn)看看”，看完傳真直接回了家。

湘江到家直奔彭飛房間。房間門照例關(guān)著，扭開門一推冒出一股子飯味兒，吃過的碗盤摞在桌子一角，他媽媽回來自會替他收走洗了。是是是，你要高考時間很緊，可這仨盤倆碗能用你幾分鐘，怎么就不能自己送到廚房順手刷了？這孩子給慣壞了，這樣的人學習再好也沒用，高分低能一事無成。在部隊里，他這樣的，能扳過來，是好兵，扳不過來，是廢物，還不抵老實肯干的文盲，文盲還能做飯養(yǎng)豬。不料，還沒等他發(fā)話呢，他先開口了。身體往椅子背上一靠，筆往桌子上一扔，眼睛看著臉前的墻壁道：“以后進來請敲門?！?/p>

湘江本想心平氣和好好談的，可這哪里由得了他了？“用不著，這是我的家，我的房子。我問你，晚上你放學后上哪兒去了？”

“跟你無關(guān)?！?/p>

“跟我無關(guān)？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住我的，跟我無關(guān)？”

“我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住你的，是我的權(quán)利是你的義務(wù)是法律的規(guī)定！”

“是嘛是嘛是嘛，法律規(guī)定——法律規(guī)定我只養(yǎng)你到十八歲！彭飛同志，請問你今年貴庚多少哇？”彭飛驀然怔住，語噎。由于門敞著空氣得以對流，風兒吹進，吹得書桌上的紙頁沙啦啦響。湘江一字字替他回答：“——十九！到大學畢業(yè)，四年，二十三！”言畢冷眼相看，彭飛的臉一點點漲紅，紅到發(fā)紫微微痙攣?！八懔怂懔耍瑳]意思的話不說了，”湘江緩和了口氣，他懂得適可而止，“咱們說正事——”

彭飛扭過臉來：“為什么不說？要說。我覺著你這些話很有意思，很有道理?！毕娼ＵＱ劬Σ幻靼?，彭飛直視他：“我決定了，不上大學了。”

湘江沒有想到：“不上大學了——那你干什么？”

“能干什么干什么。掃馬路，拾破爛，總之，不花你的錢就是了?！?/p>

海云這個時候到的家，到家就聽到父子倆在說話，說的什么沒聽清，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得趕緊把兩人分開，她鞋都沒顧上換急急向屋里走。

“湘江！不是說好了嘛，有什么話，以后說，高考完了說?！?/p>

“你兒子說他不上大學了。這可怎么辦呀海云？嚇死我了！”

彭飛乜斜父親，心中冷冷地浮出兩個字：小丑?？蛷d電話鈴傳來，湘江一笑，抽身去接電話；父親一出門彭飛便動手收拾桌上的書本資料，同時簡單把事情跟媽媽說了。海云厲聲道：“飛飛！現(xiàn)在不是賭氣的時候！”

“我不是賭氣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