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舉發(fā)廊為例,那店堂里很冷清吧,價目表上游離子燙都有,事實上,連個修面的師傅都沒得,小妹依著門看街景,寂寞的身影,好像深閨里思春。但是,店堂后面,不是還有門嗎?這就要說到老街房屋的結(jié)構(gòu)了。老街的門面一律很窄,窄到一肩寬,來回過人都要側(cè)身,縱向卻極深。在那店堂后面巷道似的空間里,門挨門的,可是火熱的小世界。這營生和發(fā)廊即無關(guān)又有關(guān),無關(guān)是從狹義上說,要從廣義說則是有關(guān),都是身體的勞動與享受。頭發(fā)不也是身體的一部分?看小妹給客人洗頭,肥皂泡里的一雙纖手,幾乎要睡過去了。好,這是發(fā)廊,再說服裝,塑料的盛裝的模特兒身后,也是有進深的,那一進一進,從氣味嗅,就嗅得出衣服來源的復(fù)雜和豐富,布臭里有人身的體味、潮氣、羊膻、鴨屎、樟腦、灰塵、皂粉、除臭劑、柔順劑、來蘇水,不說從哪里來,就從哪里來。牙診所里的郎中差不多就是屠夫,身上的白大褂血跡斑斑,求醫(yī)的無不是爛牙根,鑿子頂住,錘子一敲,就下來了,鉗子一夾,也下來了。麻藥都不用上,因為拔牙的疼遠比不上炎癥的苦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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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人大概沒命了,男人想。云霧忽聚忽散,聚起時滿滿一谷,散開時,就有無數(shù)瀑布環(huán)壁而垂,靜謐無聲,直瀉而下。老貓又來了,向他們微微一點頭,掉頭沿石壁過去。跟定它了!男人舉步尾隨,腳底卻打滑,被二點扯住。這回是由二點領(lǐng)他,他這被平地馴化了的腿腳,心是一辦對一半。要是從對面山看,他們可叫人心懸,直接走在石頭棱上,刀鋒一般,底下是萬丈深淵。云霧涌上來,埋住腳踝,照理是險的,可心里卻不害怕,還有著飄飄然怡怡然的喜悅,反正有二點的手,爹爹把二點交代給他,其實是把他交代給二點,二點的手真有力氣,還有主張。老貓一探頭,又一探頭,這天外來的生靈,仿佛明白些什么。云霧潮水般退去,直退到腳底下很遠,他們站在一個山頭,日頭在另一個山頭,頂上是無云的碧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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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長從發(fā)烏的白大褂兜里掏出聽診器,按在病孩子前胸后背聽一陣。院長最早先也是醫(yī)生,后來才做行政,最后做老板。聽過心肺,收起聽診器,又看舌苔,正對著孩子的眼睛,心里就一格登。這眼睛黑得發(fā)烏,看進去就出不來似的。院長輕輕托起孩子的小下巴,移開目光,轉(zhuǎn)頭讓護士取一瓶葡萄糖,加注維生素。小護士到注射臺底下柜子里摸出一大瓶和一小瓶,都是平時緊下的存貨。小瓶藥水注入大瓶,一手拿皮管針筒一手推著輸液架,過來了。所長院長兩位領(lǐng)導(dǎo)的逼視里,護士的針頭抖得像篩糠,模糊中,依稀看見一只雞爪般的小手,剛一觸及,小手便鉆進掌心里,乖乖地握成拳。姑娘的眼淚又干了,針頭也不抖了,斜刺到皮下,回血了,因供氧不足幾近透明的粉紅血。皮管解開,藥水滴注,將粉紅血推回靜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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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新頭疼,疼?。∷胁怀雎?,聾和瞎之后,他又啞了,他想起啞子——思想活動一點,啞子,是的,啞子這孽障,遮蔽了那一星破綻??墒?,這個遮蔽同時成為引導(dǎo),啞子是他的帶頭人。那些人里有:二點,二點他哥,茭白地里的人家,所長,醫(yī)院院長,養(yǎng)老院的女人,老頭兒,癱子,小先心,水碓子的江西人家……人越來越多,排成一支隊伍,啞子可不是帶頭人嗎?然后,還有敦睦!啞子帶著那隊人走到前面去了,隊尾的就是敦睦。老新想著“敦睦”這名字,是個什么人?。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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