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便是我最難忘、永遠烙印在心版上的臺灣河流經(jīng)驗。
時間:半個多甲子以前,我以“僑生”身份從南洋來到寶島求學(xué)時。如今回想,歷歷在目如同發(fā)生在昨天。地點:臺灣北部最大的河流——貫穿臺北盆地的淡水河,它的一條支流,當年水草繁茂、魚蝦豐富的新店溪上。站在溪中沙洲頂端,昂首朝北眺望,可以看見那鎮(zhèn)守淡水河口、瞭望臺灣海峽、形狀好像一位女菩薩躺臥在水邊的“觀音山”。
那魚叫庵仔魚,學(xué)名“圓吻鲴魚”,可稀罕呢,因為它是臺灣野生的、獨有的純種原生魚。根據(jù)學(xué)術(shù)界的調(diào)查,如今它已經(jīng)絕種了。我有幸趕在它從臺灣生態(tài)地圖上消失之前,親臨現(xiàn)場,目睹庵仔魚全員出動,月光下,上演一場精彩絕倫、壯觀無比的“庵仔炭”(閩南語“炭”是交配、生殖的意思)。終年棲息于新店溪畔老樹根下,那一窟深水潭底,遠離人類的庵仔魚,每年就只這一個夜晚——六月間,春夏之交,觀音山頭一輪明月正圓時——成群鉆出水潭,闖入周圍的淺水灘,浩浩蕩蕩展開一年一度的交配儀式。
頂記得那一晚,子夜時分皓月當空,我和學(xué)長一路溯新店溪而上。我們的目標,是尋找那一伙趁著“炭期”來臨,庵仔魚傾巢而出的時節(jié),守候在黑水潭邊,設(shè)下十面埋伏,準備將它們一網(wǎng)打盡的臺灣漁郎。據(jù)說,炭期的庵仔魚,特別鮮嫩肥美可口。我們打算向他們討幾尾魚,帶回宿舍,煮湯下酒。
肩并肩,同學(xué)倆頂著月光,打赤腳,跋涉在溪床上一灘灘沙洲和一叢叢芒草間,豎起耳朵聆聽水流、蟲吟、蛙鳴和堤岸上臺北市半夜那滿城兀自呼嘯不停的汽車聲,默默行走。好久好久——約莫有一個半鐘頭之久吧——兩人誰也沒吭聲,自顧自各想各的心事。我想起故鄉(xiāng)的河流。那好像一只巨大、兇猛的八爪魚,盤踞在島中央的分水嶺上,四下怒張,翻騰咆哮,穿梭奔流在赤道雨林中,貫穿婆羅洲大地的一條條黃色血脈。驀地眼圈一紅,心一酸。我想起了小時居住的那座孤懸河畔,黃濤滾滾晝夜不息,暌違已三年,有一段日子不曾在我夢中顯現(xiàn)的城市,古晉。一時間,往事紛至沓來:我的小學(xué)情侶田玉娘、我的七兄弟姐妹、不知誰丟出的那要命的第一顆石頭、忠誠的老狗“小烏”、翠堤小妹子、謎樣消失在叢林中的女游擊隊員——我小時最仰慕、偷偷單戀過的葉月明老師,還有還有,與我有過一段孽緣,被我當眾吐過口水,公然羞辱過的天主教女子學(xué)校學(xué)生,司徒瑪麗……
這一樁樁發(fā)生在叢林河濱、南洋小城的童年事件,在我成長過程中,曾經(jīng)刺傷一個又一個我所摯愛的,卻有如鬼迷心竅般、身不由己地背叛過的人。這些受傷的人,這些好女子,她們是我埋藏在內(nèi)心中一個神圣、陰暗的角落,永遠永遠見不得天光的痛。然而不知為何,這天夜晚,她們卻突然在數(shù)千公里外、隔著一個南中國海的臺灣島上,明月下,一趟溯溪而上的旅程中,毫無預(yù)警,一古腦兒全都涌上我心頭。
如今細細回想,莫非,那時在我敏感的心靈中,這兩個世界和這兩條河——臺北的新店溪和古晉的沙撈越河——之間,在我察覺之前,就已經(jīng)悄悄產(chǎn)生了某種神秘、堅韌、如同一條臍帶般永恒的連結(jié)。
總之,《雨雪霏霏:婆羅洲童年記事》這本書,就是在那個奇異的夜晚,臺北市一條明月照空、群魚狂歡的溪上,悄悄“著床”,開始孕育。
那晚看完一年一度盛大的“庵仔炭”,我和學(xué)長向漁郎們討幾尾魚,拎回宿舍,煮湯下酒。同學(xué)倆一直喝到天光大亮,才分頭爬上各自的床鋪,悶頭睡去了。一整晚誰也沒吭出一聲,自顧自想著心事。
往后幾年,在學(xué)習寫小說的過程中,那晚在溯溪的路途上,驀地涌上心頭、觸及心中最深傷疤的一則則童年故事和故事中一個個受傷的女子,就如同一群飄蕩不散的陰魂,只管徘徊縈繞我腦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