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原罪與原鄉(xiāng)(3)

雨雪霏霏:婆羅洲童年記事 作者:李永平


李永平所有的原鄉(xiāng)的圖騰與原罪的禁忌最后化為他與文字的糾纏。我們于是來到李永平念茲在茲的文字癖和書寫欲望。文字 /書寫是一種猶如神諭的符號,用以彌補(bǔ)、填充曾經(jīng)的錯過或過錯。更不可思議的是,在李永平的調(diào)動下,文字 /書寫也是一種秘戲,一種沉迷撫弄、欲仙欲死的對象。如他自白,中國文字是神秘的圖像,

“千姿百態(tài),琳瑯滿目”,從幼年就“誘引”、“蠱惑”他。他甚至借他人之口說明支那象形字是“撒旦親手繪制的一幅幅……東方秘戲圖,詭譎香艷蕩人心魂”。這是業(yè)障,但李永平甘心陷溺其中。李永平經(jīng)營他的文字迷宮,或文字春宮,以《海東青》達(dá)到頂點(diǎn)。在《雨雪霏霏》里,他開宗明義的懺悔自己的文字欲望,頗有夫子自道的意思。但這是后見之明的懺悔,還是欲蓋彌彰的表演?果如此,李永平寫“書寫”的罪,就更罪加一等。

在《雨雪霏霏》里,李永平花費(fèi)大力氣構(gòu)筑一個完美的文字原鄉(xiāng),但他訴說的故事卻背道而馳。他的理想繆斯朱鸰挑起了他的敘事欲望,卻不能承諾欲望的完滿實(shí)現(xiàn)。耐人尋味的是,李永平選擇

《詩經(jīng) ?小雅》的一句話“雨雪霏霏,四牡騑騑”為新作點(diǎn)題。三千年前中國北方的冰天雪地與南洋的蕉風(fēng)椰雨形成了奇詭的對應(yīng)。他有意跨越時空,借著文字,借著詩,回到那純粹的原鄉(xiāng)想像里──猶如夜半遇見民族偉人那樣絕對文學(xué)化的夢幻場景。在回憶與遐想的天地里,文字排比堆棧,化不可能為可能。然而其極致處,時空錯位,歷史陷落,一場文字鋌而走險的秘戲已然展開。

經(jīng)過朱鸰的靈感,《詩經(jīng)》的啟示,李永平回望他的東馬家鄉(xiāng),又從東馬回望臺灣。而他心中遙望的夢土,仍然影影綽綽地隱藏在三千年前的雨雪中。我認(rèn)為這不只是李永平給自己下的美學(xué)挑戰(zhàn),也指向文本之下、之外的意識形態(tài)兩難。他的敘事形式與敘事欲望相互糾纏,難以有“合情合理”的解決之道。他所沉浸的現(xiàn)代主義在形式和內(nèi)容間的永不妥協(xié),固然是原因之一,但我更要說如果李永平寫作的終極目標(biāo)在于呼喚那原已失去的中國 /原鄉(xiāng),付諸文字,他只能記錄自己與生俱來的遺憾,無從彌補(bǔ)的虧空。

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,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旅人還在路上,原鄉(xiāng)渺不可得。我們回得去么?我們回不去了。朱鸰安在?只剩下了原鄉(xiāng)與原罪的故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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