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追憶2:初遇蔣公(3)

雨雪霏霏:婆羅洲童年記事 作者:李永平


龍泉街口老榕樹下,熱騰騰飄漾起一蓬湯霧。擺面攤的老兵和他的歐巴桑妻子頂著滿頭花發(fā),拱起身上裹著的大棉襖,老伴倆,一個勁鞠躬哈腰,笑瞇瞇,伺候那一雙雙半夜凌晨攜手走出觀光理發(fā)廳吃消夜的男女。巷中不知誰家屋里傳出小女娃兒的哭聲,風中飄忽,如影隨形一路只管跟隨著我。砰然一聲,一輛銀白林肯大轎車倏地鉆出滿濃賓館地下停車場。路燈下只見白發(fā)紅顏兩對男女,挨擠在車廂后座,哼哼唧唧纏絞成一窩。八個野玀!滿臉堆笑,媽媽桑站在賓館門口伸出兩只手兒,交握在膝蓋上,扭擺腰肢深深一鞠躬:呢媽宰子莫跌可扎伊內(nèi)斯,多阿里加多可扎伊媽斯嘎!這句日語是什么意思?不知道,我瞎編的。就在這樣的一座破曉前的臺北城,我行走在羅斯福路上,敞開衣襟,迎向黎明時分那一波波洶涌過海峽——闖進淡水河口——好似一縱隊一縱隊蒙古騎兵——呼嘯著搶灘登陸臺北城的西伯利亞大寒流,一路走一路豎起耳朵,諦聽著朔風中那一聲嘶啞一聲的啼哭,眺望著滿城蹦跳戲水的七彩蝌蚪,獨自個,口迌游逛,沿著城南那條空空長長的紅磚人行道,跫跫跫走向城心。偌大的一個城,霎時間,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那個游走在深巷中不住啼哭的小女娃兒。朱鸰丫頭,你現(xiàn)在晚上還在哭嗎?

破曉了。

雞啼大五更,滿城大廈天臺上兀自閃爍著一蕊蕊血似晶紅的警示燈,晨曦中,宛如一艟一艟航行大海的樓船。嘰嘰喳喳,一堆小黃帽兒漂蕩過我身旁,我回頭一看,只見巴士車窗口,迎著朝霞燦綻開好幾十朵小笑靨。清早頭班公共汽車運載一群早起的小學(xué)生,駛下羅斯福路,趕進城來上學(xué)了。車身畫著一弧彩虹,囅然一笑,迎接那漫天寒流中驀地迸射出的一簇萬丈金光。雞鳴早看天哪——什么?臺北市早就沒人養(yǎng)雞啦?唉丫頭,這只是比喻——雞鳴早看天,只見老夫老妻白頭雙雙,三五成群手挽著手,走進南門小學(xué)校門,朝向那身穿中山裝手握老藤杖佇立高壇北望神州的蔣公,哈個腰,打開錄音機,播放一支波蘭圓舞曲。老伴倆面對面站定,相視一笑:請。于是,幾十對歐吉桑和歐巴桑就在小學(xué)操場上,踏著曙光團團跳起土風舞來。血漬漬,馬路上忽然竄出兩輛簇新天藍日本五十鈴運豬車,車上一胴一胴姣白姣白,懸吊著一百只剝光了毛的閹公豬,屁股上紅圝圝蓋著兩大顆衛(wèi)生局圖章,大清早趕往南門市場。鐓,鐓,開卡車的少年郎搖頭晃腦,邊哼著歌兒——漂漂口迌?nèi)似谵內(nèi)?,因何你那目眶紅,是不是你的心沉重——邊使勁按著喇叭,血齤齤齜起他嘴洞中那紅糯米樣十幾枚檳榔牙,猛打哈欠。大街小巷哈欠聲此起彼落。臺北城睡醒過來啦。滿城人家炊煙裊裊。嘩喇嘩喇濤聲大響,羅斯福路愛國東路寧波西街金三角地帶,驀地洶涌起車潮,成群轎車、機車、貨車和卡車紛紛鉆出城中條條巷弄,滿城流竄了開來。城心霓虹深處那一窩游嬉在晨霧中的七彩蝌蚪,倏地消失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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