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追憶2:初遇蔣公(2)

雨雪霏霏:婆羅洲童年記事 作者:李永平


我是大男生,本來應(yīng)該跟男同學們擠在一塊看金庸,可我卻鉆進女生窩里,像白癡一樣看瓊瑤。丫頭別噗哧笑!我告訴你一個秘密,很多大學教授蹲在馬桶上偷偷讀金庸和瓊瑤,邊讀邊感嘆:問世間情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!這個場景詭不詭異?丫頭你不生氣啦?來,把梳子掏出來給我,讓我?guī)湍惆涯悴弊由夏且粎惨安輼訌堁牢枳Φ膩y發(fā)絲,梳一梳吧。我的情況并沒那么嚴重。我只是呆呆站在布告欄前(校長繃著臉站在一旁搖頭)癡癡眺望瓊瑤女士的《船》,念著念著,心酸酸,眼前就浮起一個凄美的意象來:冬陽暖暖草木森森,臺北市羅斯福路旁那長長一條巷弄,人影漂漾,一個花信年華的女郎發(fā)絲飛揚,身上穿著一襲陰丹士林藍布旗袍,脖子纏繞著雪白圍巾,手里拈著一根柳條兒,兜啊兜,夢游似的覷起眼睛蹙起眉心,眺望漫天柳絮飛鴉,仿佛想著什么心事,獨自個從巷口踅進來,在巷心庭院深深一扇朱紅門扉前停下腳步,驀然回首,兩行淚珠撲簌簌滾落下來……丫頭!這段文字凄美不凄美?你聽了有沒有感到心酸酸?

——可是,那時臺北早已沒人穿陰丹士林旗袍啦。我媽有一件,那是我爸從江蘇老家?guī)淼摹?/p>

——我剛才念的是文學作品,丫頭!這樣寫才凄美。

——那你當初一來到臺灣,就天天跑進羅斯福路巷子里,遛達,踱步,希望遇到小說中那個發(fā)絲飄飄、身穿陰丹士林藍布旗袍、手拿柳枝條兜啊兜的小姐啰?

——那倒沒有。為什么?因為我不喜歡聽人家打麻將!剛到臺北,住在臺大側(cè)門新生南路溫州街巷子里,日日夜夜聽到麻將聲,滿巷滿弄一波一波嘩喇嘩喇,潮水般此起彼落,心里就覺得——嗒然若失吧。

——你想到你那位陰丹士林女郎,這會兒正跟三個歐吉桑坐在庭院深深的屋子里打麻將:“碰,一筒!”“小蓉,我這只雞怎么碰你的一筒啊?”“夭壽,你又不是沒碰過!”你心里一想到這個場景,就覺得“嗒然若失”?

——朱鸰,你別睜著你那雙烏溜溜大眼睛睨著我,鬼笑鬼笑。

——瞧你也夠難過的了,我不糗你了。你還沒告訴我,那天早晨天曚曚亮,你怎么會在羅斯福路上碰見他老人家?

——哦,那年秋天我剛到臺灣,在新生南路租了個房間。一天夜里躺在榻榻米上傾聽那滿巷麻將聲,嘩喇嘩喇打情罵俏,不知怎的,一時悲從中來,就翻墻摸黑爬進臺大校園,在農(nóng)經(jīng)館門外走廊水泥地上鋪兩張報紙,雙手抱著頭睡覺。睡到半夜忽然眼睛一花,看見校警握著一支手電筒站在我身旁。我不想回巷弄里聽麻將聲,就走出校門口,沿著羅斯福路夢游似地一路逛下去。四更天,天色待亮不亮。丫頭,你看過破曉時分的臺北城嗎?萬家燈火燃燒了一夜,終于熄滅啦。這會兒你聽得見滿城大大小小兩百萬顆心臟,撲突撲突跳動。齁——齁——齁——男男女女張開嘴巴,流著口水,挺尸般仰天躺在水泥公寓樓房里那萬千張席夢思床上,一聲長似一聲爭相打起鼾來??赡闾ь^一望,滿天星笑靨靨。半瓢水月下只見東一盞西一簇霓虹,蹦蹦濺濺,活像一窩窩五彩斑斕的蝌蚪,不住睞眨著眼睛,這黎明時分還只顧戲耍在滿城飄漫起的晨霧中??樟?,空窿,北上莒光號列車駛過淡水河鐵橋,嗚——嗚——嗚——扯起嗓門厲聲尖叫著沖向終點站。哈啾哈啾哈哈啾,鐵籠子里一百只黑毛豬挨擠成一團,渾身打哆嗦,噴嚏連連,不住顛跳在兩輛天藍五十鈴卡車上,急急慌慌,闖過路心一灘一灘水銀燈光,趕在天亮前奔赴屠場。整條羅斯福路空蕩蕩清冷冷。颼,颼,霧中一盞盞車燈閃爍、迸亮。滿街的士三五成群醉醺醺互相追逐叫罵,呼嘯而過,沖闖過紅燈,驚醒車廂后座黑窩窩兩條耳鬢廝磨的人影。耳鬢廝磨是什么意思?你猜呀,丫頭你很聰明嘛!小小一顆心生了七八個竅,別人的心都只有一個竅。別打岔!聽。燒肉粽——燒肉粽——巷中一瘺子人影白發(fā)蒼蒼,弓著腰,頂著西北風踩著腳踏車挨家逐戶嘶喚叫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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