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?guī)Я诵┱掌瑏?。”大奇說著起身從包里掏出疊自己影印出來的黑白照片,“挺多年前拍著玩的,可能是店慶的時候吧。收到你短消息說起保羅的事,我就整理出來,想帶給你看看。”
我等胖子看完,接過照片來,十來張的樣子。我猜想那是三年前店慶的時候,咖啡館還保留著我記憶中的模樣。架子上懸掛著水晶玻璃杯,我們用放在咖啡機上烘干的軟布一個個擦拭過,對著光線也絕看不到一點水漬。我不知為何突然緊張起來,那種夢中的感覺再次襲來,我的手有些發(fā)抖,緊接著我感到渾身都在發(fā)抖,無法形容那究竟是喜悅所致,還是悲傷。我匆匆看了他們一眼,胖子與大奇正自顧自地聊起店里的生意,然后我再埋頭翻到下一張。照片的前景是保羅先生,雖然他占據(jù)了幾乎一半的篇幅,但是對焦并沒有對在他身上,閃光燈把他的臉打成白茫茫的一片,他眨著眼睛,露出有些驚恐的神情。而在他的身后,吧臺背面,那個側(cè)臉站著的女生,男孩氣的面孔,松著扣子的襯衫,頭發(fā)又短又柔軟,隨時倒向一邊。焦點都聚攏在她的臉上,她輕輕皺著眉頭,像是與誰生氣,又不愿意妥協(xié),也不愿意置身在熱鬧中。
微微。她的臉上沾著灰塵,我用手指擦拭,試圖抹去,才發(fā)現(xiàn)是沖印過程中留在底片上的塵埃,變成一根蜷縮起來的小小的灰白色的曲線。在我的記憶里,那一整天她都有些憂心忡忡,但其實壓根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為了晚上的店慶,她下午去隔壁剪頭發(fā),結(jié)果剪壞了。我們一起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了會兒煙,夏天正要到來的樣子,吹過來的風(fēng)里面含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傷感情緒。她在背心外面套著件白色襯衫,沒有系扣子。低下頭去,脖子間都是細細碎碎的頭發(fā),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。我當(dāng)然知道我會再一次看到她。哪怕她已經(jīng)不在咖啡館里,但總會留下些痕跡,我們都會留下痕跡。而哪怕只是看到這些痕跡,就已經(jīng)足夠叫人喜悅。只覺得記憶過分美好,無法承受。我此刻最想做的,無非是撥通她的電話,告訴她有關(guān)保羅先生的事情。這是任何人在聽到一則死訊時的本能反應(yīng),去告訴另外一個人,告訴她,把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地對她講一遍,好像惟有這樣,才能確鑿感到這件事情真實發(fā)生了。否則的話,那些失去聯(lián)系的人跟那些死去的人,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來說,到底有什么區(qū)別。
“很久不見微微?!迸肿油蝗话盐业淖⒁饬氐剿麄兘徽劦默F(xiàn)實場景里。
“嗯?!蔽液貞?yīng)答,并不想與他說起這個名字,好像只有不說,照片里的場景才能停留得更久一些。
“你走之后沒多久,她也走了。你們后來還聯(lián)系過么?”胖子問。
“她來北京看過我一次,兩年前的事情。然后就再也沒有聯(lián)系過。”我說。
“我也給她發(fā)過消息,但是我猜想她已經(jīng)換了號碼?!迸肿诱f。
我們?nèi)齻€人都沉默了一會兒。晚飯時間才剛過,可是店里的客人差不多已經(jīng)走光了。這曾經(jīng)是最好的時光,當(dāng)我們都還在一起的時候。夏天里天總是暗得很晚,七點的光景還泛著微光。對面電影院里的電影正好開場,在咖啡館里等待的客人們也紛紛散去,直到九點電影散場,又有些閑閑散散的人回來喝杯酒。我們都享受中間這段靜謐的時間,因為這種靜謐并不持久,所以也不會顯得孤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