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天我喝得可比現(xiàn)在多多了,我們倆等大家都散了,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喝啤酒。我才知道他上過戰(zhàn)場。他的肩膀因此被彈片劃傷,戰(zhàn)地醫(yī)生直接在鎖骨上給他釘了幾根釘子。之后他的右手手臂都只能小幅擺動?!?/p>
“那應(yīng)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但他說他就此從未擺脫過噩夢,一做夢就不得不喝酒。喝酒能夠消滅夢境。他的夢里都是血光沖天。據(jù)他家里人說,每次喝多了他就大喊,把槍放下。完全沒法再在家鄉(xiāng)那個小鎮(zhèn)待下去。之后在朋友的介紹下去了印度。到了印度以后大失所望,說是坐在火車上疲勞至極,而周圍擁擠著的都是當(dāng)?shù)厝?,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,與他噩夢里的場景并沒有多大的區(qū)別。待了五個星期以后決定來中國,就來到了這兒。”他停下來。
“保羅先生有多大年紀(jì)?”我問。
“不知道,從沒說起過??傆辛嗔税?。”
“真想不到。”
“其實那差不多是我們僅有的一次聊天,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得的心臟病,應(yīng)該是在美國的時候。他說起之前去俄羅斯動手術(shù)的事情,我只以為是修理他的手臂,現(xiàn)在想想可能是心臟的問題。”
“后來呢?”
“后來你就來咖啡館上班了,他就變成了那副樣子。不過也可能一開始他就是這樣的,從一開始我見到他,他就已經(jīng)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,像是從未能夠從噩夢中醒來。到最后,其實是他自己也已經(jīng)放棄努力了吧。”他說。
“你能告訴我變老是怎么回事兒么?”我問。
“空茫茫的?!彼f。
“嗯?”我沒聽清。
“就是心里變得空茫茫的,像長了很多雜草。野火燒不盡,春風(fēng)吹又生?!彼f,“所以要是早幾年,我們能像現(xiàn)在這樣坐在一起聊天喝酒就好了?!?/p>
“嗯?!笨彰C5?,默念了一下。
“你呢,你在北京愛著誰吧。”
“我總是在北京愛著誰的?!蔽议_玩笑說。說完我們都笑起來。
“你迷死人了?!彼f,望著我,然后閉上眼睛,又睜開,繼續(xù)望著我,“我這個人激情四射,旱澇不勻。你以后就知道了,我碰到什么人都不怕,都立刻能克敵制勝。但是一個人的時候就難說了,我就是那種,即使再與你熱戀,只要你一走,心就立刻瓦涼瓦涼的?!?/p>
“那你不是整天都瓦涼瓦涼的?!?/p>
“不瞞你說,每次去按摩,服務(wù)生都會說,先生,麻煩你拳頭不要捏得那么緊。在睡夢中,我也是緊緊攥著拳頭,攥到發(fā)痛?!彼D頓說,“自己在人背后是軟弱的,沒有安全感的,在人面前或許就有些矯枉過正起來。人嘛,常常就是這樣的?!?/p>
“所以,干杯吧?!蔽遗e起手里的杯子對他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