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孩兒,臉龐如莫迪里亞尼的畫中人。長頭發(fā)盤起一個金色的髻,象牙色發(fā)卡。胭脂紅長裙。
眼睛向著窗外,清澈。迷茫。如同多年前一縷凍住的月光。
她在光明里安靜。
“燈亮了。我聽見電流穿過燈絲?!彼粍勇暽?。
“什么?”我不明白。
“我看不到你。你看到我了,我和我的名字。”她握著一枝白色盲杖。
她的窗上水汽凝結:索菲
車開動。從水底向夜空,無聲無息。
我的窗上凍著荒蕪的指櫻
從第五大道向東拐上七十三街。索菲九歲的窗子。
她躺在床上,扭亮小燈。光線像太陽照亮貼在墻上的那片海。這一次的旅行,她的盼望從春天開始。去看海,最藍的大海。他們。爸爸、媽媽、她。他們每天在一起,住在一座海 邊的白色石頭房子里。索菲守著一張明信片里的藍色,就要睡著。
燈熄滅了。海水從紙片流出,染藍她的床。糖果甜味。
一次蘇醒。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。干凈,筆直。墻和屋頂涂著深藕色,房間透明。小女孩兒睫毛動了一下,眼皮下的金樹葉清澈無聲。
“索菲,起床了。早飯后要去坐大飛機!”媽媽在門外。
眼睛睜開,金樹葉飛舞。索菲把睡歪的布娃娃擺正,看著掛在鏡子邊的紅連衣裙,“就來!”
她穿粉睡袍,蹲在床邊,檢查那只小旅行袋:游泳衣、白邊塑料太陽鏡、防曬霜、隨身聽、兩本史奴比漫畫、幾塊棒棒糖、雙筒望遠鏡、彩色發(fā)帶。她拿起一枝小口紅跑進浴室。
女人把煎蛋和培根放到瓷碟子里,男人喝一杯咖啡。
“愛琴海真的是最藍最深的嗎?”索菲從背后環(huán)住爸爸的脖子。
“一定是?!?/p>
門就要鎖上。
“等一下!”索菲跑回房間。她從墻上揭下那張畫片,攥在手里,最后照一下鏡子,沖自己伸伸舌頭,,“來了!”
梅塞德斯車從西北方向轉上第三大道。小女孩兒從車窗向外看。人們走在開始強烈的光線里——咖啡杯冒著熱氣——樹很綠——一只鴿子從轉角處被腳步驚起——老婦人拿著一束非洲菊穿過防火梯的旋轉黑影——玻璃幕墻上云彩快速地走——紅頭發(fā)女孩飄蕩在街角花園的秋千上——一面紫色的墻……
車沿羅斯福大街向南,從地道穿過東河水底。橘色燈在石壁上迅速向后。車子駛出地面,從長島高速路一直向東,皇后區(qū)的陽光耀眼地照著。女孩兒揉揉眼,藍天寬闊。不整潔的紅屋頂。一片顏色剝落在風里。涂在白色磚墻上的臉孔表情復雜。
她低頭看手里的畫片,海。
“這是車禍前我最后看到的東西。”索菲輕嘆。
一張希臘的明信片。
“你的父母——”
“他們并不嚴重。只是手臂骨折、頸椎挫傷?!彼nD,“可是我看不見了。因為恐懼。神經性失明,我的視覺關閉了。”
“可以恢復嗎?”我看著紙上的大海。
“理論上。在某一天?!?/p>
列車過河岸,燈火嵌入黑幕。
“這時候的河水是什么樣子?”索菲聽著夜色。
“它非常平靜,就像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。它太平靜了,就象一切都發(fā)生過了。”我說。
兩點鐘。揚克斯站。
“可以嗎?我送你。”
“不要?!彼f。
她走出車門。
“留個電話吧?!蔽艺f。
女孩停下,笑一下,說出號碼。車門關閉。手杖的尖端敲著站臺。
格蘭伍德站很快就到了。
每次黃昏。
列車經過揚克斯站,經過夕陽下公寓樓一排排的金色窗子。我想像一枝白色手杖。
時代廣場
閉上眼。黑。車聲。喇叭拉出尖銳的距離。腳步四面八方。不懂的語言。戰(zhàn)爭新聞。歌聲。
眼睛睜開。所有聲音光芒四射。我的目光沿逆時針旋轉。大屏幕上達爾富女人穿著鮮艷的衣裳逃亡,急駛的吉普車上孩子拿著槍——高樓尖頂鑲滿寶石燈火——月亮在夾縫里艱難升起——廣告牌新?lián)Q了女人——大鐘上的指針默默地走——一個人在很高處熄了一盞燈——夜空中飄揚霓虹文字——兩條街的陌生人交錯……
閉上眼。黑。
一個孩子的哭聲經過,我摁下快門。我開始對著聲音拍照。
二十三點五十七分。最后一節(jié)車廂沒有索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