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有我的父親和同鄉(xiāng)一個闕耀翔先生,民三來京同住館中一個房間里,充滿革命激情,悄悄組織了個“鐵血團”,企圖得便謀刺大總統(tǒng)袁世凱。兩人都是大少爺出身,闕還是初次出遠門,語言露鋒芒,不多久,就被當時的偵緝隊里眼線知道了消息:我的父親原是個老譚的戲迷,那天午飯后去看戲時,闕耀翔先生被幾個偵緝隊捉去。管理會館那個金姓遠親,趕忙跑到戲院去通知我父親。他知道情形不妙,不宜再返回住處。金表親和幫會原有些關(guān)系,就和他跑到西河沿打磨廠一個跑熱河的鏢局,花了筆錢,換了身衣服,帶上鏢局的紅色“通行無阻”的包票,雇了頭騾車,即刻出發(fā)跑了。因為和熱河都統(tǒng)姜桂題、米振標是舊識,到了熱河后得到庇護,隱姓埋名,且和家中斷了消息,在赤峰建平兩縣作了幾年科長,還成了當?shù)刂嗅t(yī)。直到“五四”那年,才由我那賣畫為生的哥哥,萬里尋親,把父親接回湘西,在沅陵住下。至于那個闕先生,據(jù)說被捉去問明情形,第二天就被綁到天橋槍斃了。
我初初來時,在這個會館里住下,聽那個金姓遠親敘述十年故事,自然漩起了種種感情,等于上了回嶄新的歷史課。當時宣統(tǒng)皇帝已退位十二年,袁世凱皇帝夢的破滅,亦有了好幾年,張勛復(fù)辟故事也成了老北京趣聞。經(jīng)過“五四”運動一場思想革命,象征滿清皇權(quán)尊嚴的一切事事物物,正在我住處不遠前門一條筆直大街上,當成一堆堆垃圾加以掃蕩。
到京不久,那個在農(nóng)業(yè)大學習園藝的表弟,帶我去過宣內(nèi)大街不遠那個京師圖書分館閱覽室參觀過一次。以后時間已接近冬天,發(fā)現(xiàn)那個小小閱覽室,不僅有幾十種新報刊,可以隨意取讀,還有取暖飲水等設(shè)備,方便群眾。這事對我說來可格外重要。因為我隨身只有一件灰藍布夾衫,即或十月里從農(nóng)大同鄉(xiāng)方面,借來了件舊毛繩里衣,在北京過冬,可還是一件麻煩事。住處距宣武門雖比較遠,得走廿來分鐘灰塵仆仆的泥土路,不多久,我就和宣內(nèi)大街的“京師圖書館”與“小市”相熟,得到閱書的種種便利了。特別是那個冬天,我就成了經(jīng)常在大門前等待開門的窮學生之一,幾乎每天都去那里看半天書,不問新舊,凡看得懂的都翻翻。所以前后幾個月內(nèi),看了不少的書,甚至于影響到此后大半生。消化吸收力既特別強,記憶力又相當好,不少圖書雖只看過一二次,記下了基本內(nèi)容,此后二三十年多還得用。
當時小市所占地方雖并不大,東東西西可不少,百十處地攤上出賣的玩意,和三家舊木器店的陳貨,內(nèi)中不少待價而沽的破爛,居多還是十七八九世紀的遺存,現(xiàn)在說來,都應(yīng)當算作禁止出口的“古文物”了。小市西南角轉(zhuǎn)彎處,有家專賣外文舊書及翻譯文學的小鋪子,窮學生光顧的特別多。因為既可買,又可賣,還可按需要掉換。記得達夫先生在北京收了許多德國文學珍本舊書,就多是在那里得到的。他用的方法十分有趣,看中了某書時,常前后翻了一翻,故意追問店中小伙計:“這書怎么不全?”本來只二三本的,卻向他們要第四本,好湊成全份。書店伙計不識德文,當然不明白有無第四本。書既不全,于是只好再減價一折出售。人熟了點,還可隨意借書,收條也不用給。因為老北京風氣,說了算數(shù)。我就采用這個辦法,借看過許多翻譯小說。
青春生命正當旺盛期,僅僅這些書籍是消耗不了的,所以同時和在家鄉(xiāng)小城市情形一樣,還有的是更多機會,繼續(xù)來閱讀“社會”這本大書。因為住處在前門附近偏西一條小街上,向西走,過“一尺大街”,就進入東琉璃廠鐵柵欄門,除了正街懸掛有招牌的百十家古董店、古書店、古畫店和舊紙古墨文具店,還有橫街小巷更多的是專跑舊家大宅,代銷古玩和其他東東西西的單幫戶。就內(nèi)容言,實在比三十年后午門歷史博物館中收藏品,還充實豐富得多。從任何一家窗口向里望去,都可以見到成堆瓷器漆器,那些大畫店,還多把當時不上價的,不值得再裝裱的破舊書畫,插在進門處一個大瓷缸中,露出大小不一的軸頭,讓人任意挑選。至多花錢十元八元就可成交。我雖沒有財力把我中意的畫幅收在身邊作參考資料,卻有的是機會當別人選購這些畫幅時,得便看看,也從旁聽聽買賣雙方的意見,因此增加不少知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