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的悲哀
辦事處小樓上隔壁住了個木匠,終日錘子鑿子,敲敲打打,聲音不息??墒钦嬲臭[到我不能構(gòu)思不能休息的,似乎還是些無形的事物,一片顏色,一閃光,在回想中盤旋的一點笑和怨,支吾與矜持,過去與未來。
為了這一切,上帝知道我應當怎么辦。
我需要清靜,到一個絕對孤獨環(huán)境里消化消化生命中具體與抽象。最好去處是到個廟宇前小河旁邊大石頭上坐坐,這石頭是被陽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。雨季來時上面長了些綠絨似的苔類。雨季一過,苔已干枯了,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開著小小藍花白花,有細腳蜘蛛在旁邊爬。河水從石罅間漱流,水中石子蚌殼都分分明明。石頭旁長了一株大樹,枝干蒼青,葉已脫盡。我需要在這種地方,一個月或一天。我必須同外物完全隔絕,方能同“自己”重新接近。
黃昏時聞湖邊人家竹園里有畫眉鳴囀,使我感覺悲哀。因為這些聲音對于我實在極熟習,又似乎完全陌生。二十年前這種聲音常常把我靈魂帶向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城市里,事實上那時節(jié)我卻是個小流氓,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條小河邊大石頭上,面對一派清波,做白日夢。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夢境里,而且感到厭倦了,我卻明白了自己,始終還是個鄉(xiāng)下人。但與鄉(xiāng)村已離得很遠很遠了。
生命的美麗
我發(fā)現(xiàn)在城市中活下來的我,生命儼然只淘剩一個空殼。譬喻說,正如一個荒涼的原野,一切在社會上具有商業(yè)價值的知識種子,或道德意義的觀念種子,都不能生根發(fā)芽。個人的努力或他人的關心,都無結(jié)果。試仔細加以注意,這原野可發(fā)現(xiàn)一片水塘澤地,一些瘦小蘆葦,一株半枯檉柳,一個死獸的骸骨,一只干田鼠。澤地角隅尚開著一叢叢小小白花紫花(報春花),原野中唯一的春天。生命已被“時間”“人事”剝蝕快盡了。天空中鳥也不再在這原野上飛過投個影子。生存儼然只是煩瑣繼續(xù)煩瑣,什么都無意義。
百年后也許會有一個好事者,從我這個記載加以檢舉,判案似的說道:“這個人在鬃年已充分表示厭世精神”。要那么說,就盡管說好了,這于我是不相干的。
事實上我并不厭世。人生實在是一本大書,內(nèi)容復雜,分量沉重,值得翻到個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頁,而且必須慢慢的翻。我只是翻得太快,看了些不許看的事跡。我得稍稍休息,緩一口氣!我過于愛有生一切。愛與死為鄰,我因此常常想到死。在有生中我發(fā)現(xiàn)了“美”,那本身形與線即代表一種最高的德性,使人樂于受它的統(tǒng)制,受它的處治。人的智慧無不由此影響而來。典雅詞令與華美文字,與之相比都見得黯然無光,如細碎星點在朗月照耀下同樣黯然無光。它或者是一個人,一件物,一種抽象符號的結(jié)集排比,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。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用嘴唇觸地,表示皈依真主,情緒和這種情形正復相同,意思是如此一來,雖不曾接近真主,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。
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(chǎn)生,一片銅,一塊石頭,一把線,一組聲音,其物雖小,可以見世界之大,并見世界之全?;蚣?ldquo;造物”,最直接最簡便那個“人”。流星閃電剎那即逝,即從此顯示一種美麗的圣境,人亦相同。一微笑,一皺眉,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圣境。一個人的手足眉發(fā)在此一閃即逝更縹緲的印象中,既無不可以見出造物者手藝之無比精巧。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住這種美麗神奇光影的,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。但丁、歌德、曹植、李煜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字組成形式,保留的比較完整的幾個人。這些人寫成的作品雖各不相同,所得啟示必中外古今如一,即一剎那間被美麗所照耀,所征服,所教育是也。
“如中毒,如受電,當之者必喑啞萎悴,動彈不得,失其所信所守。”美之所以為美,恰恰如此。
我好單獨,或許正希望從單獨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點美。溫習過去,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,靈魂放光,恢復情感中業(yè)已失去甚久之哀樂彈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