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節(jié)
時間流過去了,帶來了梅花,丁香,芍藥,和辛夷,玉蘭,一切北方色香悅?cè)说幕ǘ?,在冰凍漸漸融解風(fēng)光中逐次開放。另外一種溫柔的幻影,則已成為實際生活。我結(jié)了婚,一個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樹和一株棗樹,遮蔽了半個長而狹的院子。從細碎樹葉間篩下細碎的日影,鋪在方磚地上,映照在明凈紙窗間,無不給我對于生命或生活一種新的啟示。更重要的是一個由異常陌生到完全熟習(xí)的人,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一種新的習(xí)慣,新的適應(yīng)。當(dāng)前一切似乎都安排對了,只是還像尚未把一些過去賬目完全結(jié)清,我心想:
“我要的,已經(jīng)得到了。名譽,金錢和愛情,全都到了我身邊。我從社會和別人證實了存在的意義??墒遣怀伞N疫€有另外一種幻想,即從個人工作上證實個人希望所能達到的傳奇。我準(zhǔn)備創(chuàng)造一點純粹的詩,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。情感上積壓下來的東西,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,消蝕它。我需要一點傳奇,一種出于不巧的痛苦經(jīng)驗,一份從我‘過去’負責(zé)所必然發(fā)生的悲劇。換言之,即愛情生活并不能調(diào)整我的生命,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(diào)來寫各式各樣愛情,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,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,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。這種平衡,正是新的家庭所不可少的!”
因此每天大清早,就在院落中一個紅木八條腿小小方桌上,放下一疊白紙,一面讓細碎陽光曬在紙上,一面也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。故事上的人物,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所見的一個鄉(xiāng)村女子,取得生活的必然,一面就用身邊黑臉長眉新婦作范本,取得性格上的素樸良善式樣。一切充滿了善,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,然而到處是不湊巧。既然是不湊巧,因之素樸的良善與單純的希望終難免產(chǎn)生悲劇。故事中浸透了五月中的斜風(fēng)細雨,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,和悶熱中的靜與寂寞。這一切其所以能轉(zhuǎn)移到紙上,依然可說全是從兩年間海上陽光得來的能力。這一來,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,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(xiāng)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,在這個不幸故事上,方得到了完全排泄與彌補。主婦噙著眼淚讀下去,從故事發(fā)展中也依稀照見一點自己影子。
一面寫,一面總仿佛有個生活上陌生,情感上相當(dāng)熟習(xí)的聲音,在輕輕的招呼我:
“鬃,這算什么?你這是在逃避一種命定。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。你的一枝筆雖能把你帶向‘過去’,不過是用故事抒情作詩罷了。真正在等待你的卻是‘未來’。你敢不敢向更深處想一想,筆下如此溫柔的原因?你敢不敢仔仔細細認(rèn)識一下你自己,是不是個能夠在小小得失悲歡傳奇故事上滿足的人?你敢不敢想你這是在打量逃避一種命定……”
“我用不著作這種分析和追究!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,這就夠了。”
“你以為你很幸福,為的是你尊重過去,你以為當(dāng)前生活是照過去理性或計劃安排成功的。但你何嘗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?或用他人缺點保護,或用自己的幸?;糜氨Wo,二而一,都可作為你害怕‘偶然’侵入生命中時所能發(fā)生的變故。因為‘偶然’能破壞你幸福的幻影。你怕事實,所以自覺宜于用筆捕捉抽象。”
“我怕事實?什么事實使我害怕?殺人放火我看厭了,臨到生活中一份我就從不害怕!”
“是的,你害怕明天的事實。你比誰都膽小?;蛘吣銋拹阂磺杏绊懩隳壳吧畹氖聦?,因之極力想法貼近過去,有時并且不能不貼近那個抽象的過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