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浴室里的女人(1)

彼年此時 作者:閆紅


在創(chuàng)傷中逐漸安穩(wěn)

1980年,我家搬到報社大院,原先住的紡織廠宿舍,留給了我姥姥。周五放學,我和弟弟便乘著廠車去我姥姥家,廠車是大巴,很高,看窗外時,有居高臨下之感,當它緩緩駛?cè)爰徔棌S廠區(qū),那種感覺來得更是分明。

廠區(qū)大門兩側(cè)的路牙子上,永遠有吃晚飯的女工蹲成一排,白圍裙,白色的軟帽,帽檐下露出的頭發(fā)上沾著棉絮。她們一邊扒拉飯盒,一邊抬眼看著大巴,蒼茫暮色中,她們沒有表情的臉,如油畫般麻木苦楚。

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,我無數(shù)次聽我媽說,工人是社會的最底層。我爸則緊跟著補充,說,你媽每天繞著織機跑,一天差不多要跑三十里!

累倒也到罷了,我媽耿耿于懷的,是常有人來廠里參觀:“有些女的,拽得人五人六的,長得不就那一堆嗎?”——“一堆”是吾鄉(xiāng)俗語,形容外表沒有可圈可點之處。很多年之后,當我偶爾也作為會議代表,去工廠參觀時,看著那些在流水線上忙碌的工人,特別能夠理解,作為我媽,對那些姿質(zhì)平庸只因命好就可以帶著優(yōu)越感看她們勞作的參觀者的厭惡,所以,我總是匆匆一瞥,便溜到門外去。

好吧,還是回到那些黃昏,我和弟弟從廠車上下來,去我姥姥家。我們老是去我姥姥家度周末,不是親情使然,探望之外的更重要目的是,我們要去洗澡。

那時候的冬天,沒有取暖設(shè)施,在家里洗澡,是不可想象的事兒。我媽也想過辦法,在家中架起一個塑料薄膜做的浴罩,有點兒像蚊帳,澡盆置于其中,試圖讓熱氣揮發(fā)得慢一點。但事實證明,這只是一廂情愿,熱氣流失的速度未必變慢不說,揮胳膊伸腿時,一不小心,那塑料薄膜就會貼到皮膚上來,數(shù)九寒天里,它的冰涼,比空氣更有質(zhì)感。

只能是去澡堂子。報社大院附近也有澡堂子,私人開的,面向社會,三教九流出沒其間,像我爸媽這樣的“公家人”,多少會有些嫌棄。紡織廠的澡堂子相對單純,也便宜,便成了不二選擇,我媽下了早班或夜班后,會端著大盆,帶著我來到澡堂子——我弟弟交給對門的叔叔照應。

紡織廠女工眾多,女澡堂也宏偉,一長溜的淋浴頭,霧氣蒸騰中,站在這頭,看不到那頭。我媽帶著我,尋找空位子,或者根據(jù)洗澡的流程,判斷淋浴頭下的女人,是否接近尾聲:通常,打肥皂(我們管香皂也叫做肥皂)是最后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身上覆蓋著一層白色蕾絲般的泡沫的女人,一定快要洗完了。

這尋覓的過程,讓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打量那些女人。她們大多是已婚女人,不少像我媽這樣帶著孩子——女工們通常結(jié)婚較早;她們身上大多有贅肉——我媽說,如果不下勁兒吃,就跑不動,那贅肉,是勞作的身體下意識地啟動了自我保護程序;不少人的身體上,還有一條蜈蚣般的深色豎形疤痕,剖腹產(chǎn)留下的疤痕。

很多年之后,我也經(jīng)歷了一場剖腹產(chǎn),因為不是疤痕體質(zhì),且是橫道,那疤痕漸漸地就看不清楚了,我依舊略感遺憾。但在許多年前,我沒有這樣矯情,水霧里,那些帶著疤痕晃動的白亮身體怡然自得,讓我感到,疤痕已經(jīng)與她們?nèi)跒橐惑w,與她們不完整的生活融為一體,那些疤痕讓我知曉,生活就是這樣,在創(chuàng)傷中逐漸安穩(wěn),我們不可以,對它有太任性的要求。

在澡堂子里,我媽經(jīng)常會碰到熟人,她們互相援助,讓還沒有找到空位的對方,暫且在自己的淋浴頭下存身,互相給對方搓澡,給對方帶來的孩子搓澡。有一次,我媽遇到的那個女人特別熱情,拉著我問長問短,幫我搓背。出了澡堂子之后,我媽說,那是你爸當年的對象。我不由為自己背上那厚厚的污垢,對我爸和我爸那已經(jīng)逝去愛情感到抱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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