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慕里的迫切
我再大一些時,就不大愿意去紡織廠洗澡了。畢竟太遠(yuǎn),我姥姥又太啰唆,最重要的是,我爸幫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很近又很“規(guī)范”的去處:軍分區(qū)澡堂子。
軍分區(qū)澡堂子,是對外開放的,但知道這一點的人不是很多,去那里洗澡的人就少。第一回,我去得很早,進去之后發(fā)現(xiàn),就我一個人,雖然清凌凌的一池好水賞心悅目,但是,脫光之后浮在水面上,總覺得危機四伏,房檐窗框上都是眼睛,過了好一會兒,才見女人們陸續(xù)進來。
與我媽廠里的澡堂相反,軍分區(qū)的女澡堂很小,去了幾次之后,有幾張臉,看得熟悉起來。有個高個子女孩,濃眉大眼,鼻梁挺直,又有一個小嘴和尖下巴,長得可謂標(biāo)致。但我聽到她在澡堂里公然談?wù)撍摹皞€人問題”,說自己還沒有對象。有人用不能理解的口氣恭維她的美貌,她說她也正為此煩惱,作為一個美女,她的單身使得她處處顯得可疑。她大著嗓門在一堆陌生女人中訴說她的煩惱,我當(dāng)時就很容易理解她為什么嫁不掉了,她看得上的男人,只怕都很難愛上她“一覽無余”的大嗓門吧。
相形之下,另一個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的女人更耐人尋味。她的臉不算漂亮,單眼皮,眼睛也不大,卻有一種簡潔之美,襯著那個大嗓門美女的臉,都失之于啰唆和用力過猛了。她的身材也很簡潔,胸不算大,臀也不肥,腰肢也不特別纖細(xì),但看上去結(jié)實而富有彈性,像是經(jīng)常鍛煉的樣子。她身體上的神來之筆,是那挺拔的脖頸,許多次,我看到她仰起頭,下巴與脖頸成一條優(yōu)美的弧線,水柱重重地打在她臉上,水花晶瑩,沖刷著她的短發(fā),彈濺到她的肌膚上,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快意。仿佛,是她的靈魂,在經(jīng)受著這樣一場強有力的沖擊,我不由想,她一定是在愛著吧。
有一次,我們一前一后離開洗浴間,來到更衣的區(qū)域。我看見她一件一件地穿衣服,那內(nèi)衣,正如我想象中那樣考究,她穿上了白色的棉毛衫,套上黑色的高領(lǐng)毛衣,躍進藍色牛仔褲里,她的外套,是一件米色的風(fēng)衣,她系好風(fēng)衣腰帶,將擦得半干的短發(fā)梳整齊,走出門去。
我跟在她后面。那時剛過完新年,地上是初融的積雪與鞭炮碎屑混合成的泥濘,我跟在她后面,心情復(fù)雜。我并不是刻意要跟蹤她,我正好也走那條路,可是,走在她身后,我的心思全在她身上。那愛慕里,還有一種好奇,我想看看自己將來會變成什么樣,我希望自己會變成她這樣的女子,我一定要變成她這樣的女子。
那時候我多大?十六歲,還是十八歲?我只記得在許多個年頭里,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,想要一腳踏進更加精彩更加炫目的另外一種生活。那種生活里充斥著各種元素,最主要的兩種,就是美,和愛,不同尋常的美,和不同尋常的愛。
要做一個有故事的人
我還曾在不洗澡的時候見過她,或者,只是我以為我見過她。那天晚上,小城的電影院難得地放一場正經(jīng)電影——通常我們經(jīng)過時,大喇叭里都吵吵著港臺錄像的搏斗或呻吟聲。
那場電影叫做《霸王別姬》,我爸單位發(fā)了兩張電影票,我和我媽一塊兒去看,我不能完全理解電影在說什么,但張國榮那張濃墨重彩的臉浮在銀幕上,眼神里的悲傷讓我惻然。我原本不喜歡京劇,咿咿呀呀地聽不出個所以然,可是它虛化為背景,那一聲聲長吟短嘆,更增悲情。當(dāng)程蝶衣拔出長劍自刎,段小樓一聲驚叫脫口而出,便是曲終時候。燈光亮起,林憶蓮的歌聲裊娜而出:“往事不要再提,人生已多風(fēng)雨,縱然記憶抹不去,愛與恨都還在心里。真的要斷了過去,讓明天好好繼續(xù),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……”我心中亦像是澆漓了一大片風(fēng)雨,還想再聽,我那排座位上的人,都不耐煩地推著前面的人朝前走了。
我背對著歌聲,掀起厚厚的門簾,走到臺階上,遠(yuǎn)遠(yuǎn)地,看見一個穿著米色風(fēng)衣的女人站在臺階那端,像是在等什么人,無論是那風(fēng)衣,那挺拔的脖頸,都酷似澡堂里的女人,我在心里,就把她認(rèn)作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