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鉉一揮手,眾人識相地紛紛退出去,關(guān)上門。遍地狼藉的繡房之中,父女二人長久沉默。連長安并不催促,她急什么呢?多少年都等過來了,還等不了這一會兒?
“你……陛下什么時候和你……”連鉉終于發(fā)問。
連長安原以為他會諂媚,他會暴怒,他會捶胸頓足大聲懺悔……可是都沒有。她微微一怔,隨即實(shí)話實(shí)說:“就見過那么兩次,大人您都知道。一次是陛下登基前到府里來時隨眾人拜見,還有一次,就是半年前……”
提到……他,提到她與他的相識,一抹飛霞忽然飄上連長安的臉。上天可憐她,一定是苦命的娘在冥冥中保佑著。
“半年前那一次不過是意外……”連鉉垂首沉吟,雙眉緊緊地蹙在一起。盛年時,他曾是有名的美男子,否則也不會被先皇最寵愛的小御妹一眼看中,尋死覓活非他不嫁。現(xiàn)在雖已將老,他又過早謝頂,若去掉冠帶頭上便油光可鑒??伤惠呑尤竹R生涯,當(dāng)年的底子打得極好,近六十了依然身形健壯,氣宇軒昂,連玉帶下的腰腹都是平的。
“怎么可能?這怎么可能……他現(xiàn)下雖然沒有什么嬌妻寵妾,身邊的人總也有幾個,怎么會無緣無故地看上了你?陛下都對你說了什么?難不成他一見面就表露……表露了傾慕之意嗎?你把他對你說的那些話,只要記得的、有印象的通通告訴爹——對了,特別是他有沒有提到咱們的……白蓮軍?”
連長安的臉猛地漲至通紅,她徹底無法克制自己的怒火,一瞬間爆發(fā)出來?!皦蛄?!”她大叫,“你只知道你的白蓮軍!你憑什么命令我?你以為你還是權(quán)傾天下的駙馬爺嗎?你以為那惡毒的潑婦還能給你庇護(hù)?現(xiàn)如今萬歲要迎娶的人是我,不是你的心肝寶貝連懷箴!要成為當(dāng)朝皇后母儀天下的不是長公主的千金,而是來歷不明的下堂婦生下的我——連長安!”
連鉉的面色如同青黑的海水,醞釀著狂風(fēng)駭浪,隨時要翻涌上來。一瞬間,連長安幾乎被嚇住了,幾乎想要退縮。但隨即她想起記憶中親娘淚眼模糊的臉,想起多少個漆黑冰冷的夜里,宋嬤嬤偷偷從窗縫塞進(jìn)來的、扎著一根杏黃絲線的信卷。她誠心誠意感謝蒼天,即使是駙馬府不受寵的庶女,也能夠讀書認(rèn)字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看著那滿紙遒勁清奇的墨跡,她每每失去提筆回信的勇氣。
她不明白他為何寫信給自己,但終究還是回了信。起初兩人都很拘束,字字尋章摘句、搜腸刮肚,可是漸漸地,便放松了。他告訴她驚心動魄、九死一生的皇子生涯,她也告訴他苦不堪言的身世,原來兩個人都是那樣辛苦地長大……到頭來明明只見過一面,竟比多年好友還要熟悉。一想到他,連長安心里都是暖的。
半年前,他微服而至,事先并沒有知會任何人。將軍和長公主忙中出錯,讓他與她有機(jī)會在花園中不期而遇。他裝作不認(rèn)識,似有意、似無心隨口問道:“這位小姐是誰?”連氏夫婦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從來沒有如此精彩,最終還是不敢犯那欺君之罪,連鉉唯唯諾諾答道:“這是下官……庶女……”
那天他哈哈大笑,調(diào)侃道:“京師傳聞,駙馬不二色,原來竟是假的?”連鉉也只得干干賠笑,昭陽長公主則仿佛突然間老了二十歲。她在一旁冷眼看著,雖然明知等他走后自己定然又受遷怒,不是加繡活就是減飯食,可一點(diǎn)兒都不擔(dān)心,心里暢快極了。她知道他是為了替她出口氣——駙馬府里沒人記得,那天是她的十八歲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