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屋的人,終于散盡了。只剩下一帝一后,一立一坐,默然相對。兩支龍鳳高燭都有小兒臂粗細,燒出滿室暖紅的光輝。
宣佑帝又是慘笑一聲,連長安只覺得心如刀割。
夜色沁涼如水,寒氣從四面八方涌來。宣佑帝終于邁開步子,緩緩走到喜床前。一只冰冷的手撫上連長安流淚的臉,輕聲安慰道:“別哭了,都是朕的錯……朕回太極宮睡吧,你靜一靜。明日一早還要去奉先殿拜祖宗牌位呢?!?/p>
他再次嘆息,剛想抽身離去,衣擺卻被人死死攥住。連長安低垂著頭,執(zhí)拗地扯著他的衣裳不放。
慕容澈怔住。
只見面前淚眼蒙眬、衣衫凌亂的小女子低聲道:“我不是……不是為嫁進皇宮,才嫁給你的——絕對不是的!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從來沒有人在乎過我,從來沒有人肯聽我說話,你寫信給我的時候,我不知道有多么快活。我絕不是因為你是皇帝,我只是……只是因為你……”
起初連長安還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,可越到后來,越不知所云,越覺得心里像是被人挖了個洞,空蕩蕩地灌著冷風。她奮力掙扎,掙扎他的不信任,更掙扎自己無法把握的命運。忽然,一個綢布小包自袖中掉落,宣佑帝的目光落在那小包上,臉色乍變。
他緩緩將衣擺從她顫抖的手中抽出來,緩緩,卻不容反抗。他俯下身撿起那小包裹,滿臉戒備小心地打開,肅冷如鐵的面容瞬間軟化,猛然回頭望向她,眼底有驚,有嘆,還有隱隱的震動。
連長安想要說什么,渾身的力氣卻已然空空如也。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,只用眼神交流。俄而,宣佑帝伸手扯過明黃朱紅交織的龍鳳合歡被,呼啦啦抖開,披在她肩頭,將她緊緊包裹起來。
“朕娶你,不是因為你姓連,”他說,氣息吹在她頸項之間,仿佛一聲幽然長嘆,“我想要的是你——記得嗎?朕若得卿,生不二色?!?/p>
簡直,是個奇跡。
明明身在帳底,明明四周幽暗陰晦,可目光卻能穿透兩儀宮高而寂寞的梁宇,直看到頭頂無垠的蒼穹去。她伏在他懷中,肌膚貼著肌膚,心跳和著心跳,感覺僵硬的軀殼漸漸溫軟,整個人仿佛飄浮在半空之中……他帶著她在云端里飛行,漫天的星星如雨點般掉落在他們腳邊,那些悲苦那些憤怒忽然間不復存在,通通四散化作繽紛霓虹。
“不知為什么,我突然想起了我娘?!边B長安忽然道。話一出口瞬間恍惚,仿佛說話的不是自己,而是身體里另外一個陌生人。
但是她腦中昏沉沉的,言語徹底不受控制。那些話語從喉管中流淌而出,就像是早已想好,早已反復斟酌過許多次,此刻,終于有勇氣將它說出來,終于有人肯聽她傾訴了。
“我對不起我娘,直到她死我都不敢去見她……所以,我是那樣執(zhí)著地做著夢,有朝一日那個男人會把我娘的牌位請到宗祠中供奉起來。我覺得,那樣就能補償了。但……但……這不過是我的膽怯,我從沒想過,娘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……”
他的手輕撫著她光潔的肩膀,任她絮絮說著,任她借用自己的耳朵。他以他偌大的沉默包裹她,給她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——從小到大,連長安真的不記得是否有過這么甜美、什么都不用擔心的曼妙光陰。
她忽然仰起頭,靜靜地望著他,“原來我竟是她和別人生的孩子,我真傻。我一直都不懂,卻以為自己什么都明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