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心念一動,連忙放手,那人卻不肯松,反而用力將她摟得更緊。天色還未完全放亮,四周朦朦朧朧的,連長安一抬頭,只看見極近處一雙如星亮眼,一口雪白的牙。她心頭莫名地慌亂起來,連忙掙扎,身邊人大笑一聲,抽回了胳膊,口中嘰里咕嚕倒出一連串話——見她沒有反應,微微皺眉,又用稍有些生澀的漢話重復道:“它一個孤孤單單,想伴兒了。”
“誰?他在說誰?”連長安不禁茫然,還待說什么,卻見那人將手指豎在唇邊,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隨即以口作哨,清嘯起來。
那嘯聲發(fā)自人身,卻利如尖鐵,箭一般直刺云霄。仿佛一把看不見的鑰匙,豁然打開清晨金紅色的門扉。遠處大團烏云裹著雷鳴奔近,越來越近,整個蒼穹與大地以一種魔幻般的速度輪轉起來,黑夜飛一般退散,白晝鋪天蓋地襲來——終于,初升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晨霧和塵土,映出其間數十匹駿馬矯健如龍的英姿。
此情此景,連長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氣。如此奔騰雜沓!如此氣勢磅礴!從朝陽升起之地如潮般涌來,分明不足百數,卻仿佛有千千萬萬。
那人見她發(fā)怔,也不理會,不由分說地扶她下了車,自己則走上前去,解開縛在車轅上的棗紅馬。那馬見了馬群,本就躁動不安,此刻脫了韁,更不逗留,早就飛一般奔了過去,很快便匯入大隊之中。
那人口中的哨音一變,馬群沖至近前漸漸止步,圍著二人三三兩兩散開。他雙臂當胸環(huán)抱,笑吟吟地看著它們在不遠處追逐、嬉戲、撒歡……忽然回過頭來,得意洋洋地對連長安道:“我說得對,是吧?它知道它們在這里,它就是想要一個伴兒。”
那時候旭日方升,全世界的燦爛陽光都盡情地揮灑在他一個人身上。
沒錯,當然。就連區(qū)區(qū)牲畜都明白孤苦無依的滋味,都想尋找可以并駕齊驅、馳騁萬里的同伴……她當然明白。
在那個拂曉,在連長安九死一生險些丟掉小命的時候,她還不知道自己誤闖入的是怎樣一片營地。那個在危急關頭向她施以援手的馭馬人,統共只向她丟下了兩句話,便跳上一匹尚未配上鞍橋、背脊赤裸的馬,以不可思議的騎術迎著朝陽,大笑著跑開了。在他身后,嘯聲悠長,馬群不約而同地昂起頭來,天地間一片嘶鳴。
連長安呆呆地望著他遠去,身邊只剩下沒有馬匹、癱倒在地上的破馬車。
她隱約猜到了,她猜得沒錯。她遇到了胡人。
“胡人”這個詞,是對長城外異民族的統稱,他們之所以甘冒奇險翻山越嶺來到雁門以南,只是為了用自己養(yǎng)的牛羊馬匹換些漢人的糧食用品,來度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嚴冬。
換句話說,他們是做走私買賣的胡商。
胡人中數匈奴最為強大,鼎盛時曾占據西起阿爾泰山、東至興安嶺、北至圖爾蓋河、南達長城腳下的廣袤大地。匈奴內部分為諸多部族,部族間經常因牛羊牧場發(fā)生爭端,內亂頻仍。百年以前,實力最強的阿衍部首領一統草原,成為“單于”,率領各部族一致對外,匈奴因此迅速坐大,漸成大齊北方邊陲心腹之患。歷代齊帝一方面仰仗長城之險,依靠連家等世襲門閥的助力阻擋外敵;另一方面還送去宗室女和親,并開放榷場貿易——如此恩威并施之下,總算是勉強控制住了這個不友好的鄰居。
距今十數載之前,膝下單薄的上一代匈奴單于英年亡故,身后只遺下一個幼子,麾下各部族分崩離析,紛紛離開被尊稱為“黃金家族”的阿衍部,分散各地,自立為王。如此一來內耗嚴重,無論是聲勢還是戰(zhàn)力,匈奴全都大不如前。大齊趁機以胡制胡,連拉帶打,扶持那名乳臭未干的小兒即位,名義上是尊立“黃金家族”的正統,其實不過是養(yǎng)了一個年年朝貢的屬國頭領,一只大齊喂大的狗崽子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