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日初升(3)

江山蓮 作者:柳如煙


有了這聽話的傀儡以及最好的屏障,北方戰(zhàn)線果然日漸安穩(wěn)。十年間小摩擦雖然屢有發(fā)生,畢竟沒有真正要命的刀兵之禍。久而久之,大齊不免漸生輕蔑之心,除了兵刃、火藥等個別禁物外,對民間等閑貨品的交易早已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。于是雁門關(guān)南北衍生出大批走私商人,穿梭往來形成一條條暗地里川流不息的商路——其中,以漢人及胡漢混血兒居多。像連長安這一次遇到的幾乎純由胡人組成的商隊(duì),十分少見。

雖說“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”,可對此時的連長安來講,異族絕對有它莫大的好處。至少他們不會把大齊的敕令放在心上,他們根本不關(guān)心大齊傾舉國之力正在從東到西、從南到北的整片土地上費(fèi)心捉拿著什么人。無論是“大齊皇后”還是“最后的白蓮”,這些詞匯對他們來說根本沒什么意義。

全然無關(guān)的陌生人遠(yuǎn)比利益沖突的同胞安全許多,至少他們沒有理由害她,這就足夠了。

正因如此,從知悉他們身份的那一刻起,連長安便決定了要留在這些人中間。她孤身一人浪跡天涯總不是辦法,若有這層身份作掩護(hù),無論想做什么都方便許多。

于是她費(fèi)盡心思,幾乎是一個一個攀談,向他們講述自己不幸遭遇強(qiáng)盜好不容易才孤身逃出虎穴的悲慘經(jīng)歷,懇求他們收留。那些胡商長久來往于長城內(nèi)外,多少都會說些漢話,可他們看向她的目光里始終都是狐疑,總是搖頭不語。

從平明時分一直到胡商們吃過早飯準(zhǔn)備動身,這段時間內(nèi)連長安足足碰了不下二十次一模一樣的軟釘子。她氣得直咬牙,卻不甘心就此放棄,在營地中東游西逛,幾乎都要絕望的時候,忽然,眼前一亮,忙向一位四十許、皮膚粗黑的胡婦奔了過去。

真是天無絕人之路,巧了,那婦人正對著地上裂開的馬車車輪跳腳不休。

這一次,連長安不用再將口舌浪費(fèi)在講故事上面。她連說帶比畫,直接告訴那胡婦,自己有輛馬車可以送給她,只求她上路時帶著自己一道出發(fā)。

那婦人不像是聽不懂的樣子,卻也沒有什么反應(yīng),只是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,既不搖頭,也不點(diǎn)頭。末了,那婦人終于開了口——漢話倒說得字正腔圓——劈面便問:“你的車子在哪里?”

車子自然還在原處,雖然經(jīng)過了一番大折騰,所幸并沒有壞掉。那胡婦毫不客氣,繞著車廂轉(zhuǎn)了一大圈,便回去趕了一匹騾子來系在車前,將車子拉回去,把大包大包的雜物向上堆。連長安見她默許了自己的建議,當(dāng)然喜不自勝,也不用人囑咐,便動手幫忙——只可惜她本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現(xiàn)下更是弱不禁風(fēng),連拎最小的包裹都吃力。倒叫那婦人一通好笑,笑聲中濃濃都是奚落之意。

眼看各式各樣的包裹雜物越堆越高,直將車子裝了個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與此同時,營地中其他胡人大多也收拾好了行裝,不約而同紛紛起程。那胡婦裝完貨物,手持馬鞭坐在車前,揮腕一揚(yáng),騾子奮力向前——連長安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,她似乎高興得太早了。

“我呢?我怎么辦?你答應(yīng)帶我走的!”她一面舉起袖子擋在口鼻前,遮住四散飄飛的灰塵,一面大聲喊。

胡婦再次大笑,用漢話朗聲道:“沒錯,我說過帶你走——只要你跟得上!”說著,她一甩臂,半空中立刻騰起一道鞭影,擊在車轅之上,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,拉車的騾子,自然走得更快了。

左近的胡商看到這樣的好戲,全都跟著笑了起來。一時間車轔轔、馬蕭蕭,番語此起彼伏,所有人都把連長安看成了一個駑鈍的蠢材,一個現(xiàn)成的笑話。把那胡婦的詭計,當(dāng)成了出發(fā)前的小小調(diào)劑。

連長安氣得滿臉漲紅,卻依然沒有發(fā)作。她拼命邁開步子跟上車隊(duì),高聲喊道:“是不是我跟得上你就肯帶我走?”

也不知道那胡婦是不是聽見了,只見大批車隊(duì)一一從她身邊經(jīng)過,飛快地拋下她。只留下一路笑語、一路車輪卷起的滾滾黃塵。

日升日落,又是黃昏。

一天的路程走到盡頭,那胡婦扎營的時候,不知為什么,忽然間又想起了清晨時發(fā)生的滑稽插曲。不過這念頭只在她腦海里停留了一瞬,便飛快地消失——雖說商隊(duì)帶著大量馬匹牛羊,加之還要小心翼翼地躲避漢軍的巡查,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。可那病懨懨的女人只憑一雙腳,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得上,不是嗎?

于是她安心地打理包裹,與左近三家合力生起營火煮水燒飯,享用今日的第二餐。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繞過了雁門關(guān),他們這一趟的目的地就要到了,在那個只有走私商販才知道的秘密榷場里賣了車上的毛皮,足夠換回許多許多東西……她才不要帶上一個累贅漢人。

那胡婦大口嚼了一塊面餅和兩片肉干,還喝了半袋山羊奶,隨后和族人們揮手道別,優(yōu)哉游哉地爬回馬車?yán)镎碇ぐ上?,很快便進(jìn)入了夢鄉(xiāng)。在她的夢中是夏日碧綠的草原,風(fēng)吹草低,一望無際。

第二日清晨,胡婦是被外間嘈雜的說話聲吵醒的,她一面嘟嘟囔囔地埋怨這些人大清早就瞎折騰,一面慢騰騰地下了馬車,卻險些被眼前的情景嚇個半死!

幾乎半個營地的商人都聚集在她的馬車前,將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團(tuán)團(tuán)圍在中間。

連長安循著商隊(duì)留下的痕跡走了一天一夜,沒吃沒睡,連骨髓里最后一絲力氣都被榨干了,全憑一股倔犟強(qiáng)自支撐著,隨時都會昏厥過去。可是她依然昂著頭,見那胡婦出來,便用嘶啞的滿懷驕傲的聲音不緊不慢、不卑不亢地陳述道:“只要我跟得上你就肯收留我——這可是你說的?!?/p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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