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太史不再理會,徑自回到屋內(nèi),拾起方才看到一半的竹簡,就著窗邊的陽光慢慢翻閱。竹簡老舊殘破,穿著的皮繩將要脫落,在此起彼伏的鐘聲里嘩啦啦輕響。
“……你寫的書……什么書?”不知何時,慕容澈竟走進屋來。他的雙膝分明酸軟顫抖,卻依然執(zhí)拗地搖搖欲墜地站著,不肯伸手扶住墻壁。
連太史放下手中簡冊,平靜地回答:“是部史書?!?/p>
慕容澈皺了皺眉,“就像《左傳》?”
連太史忽然來了談興,呵呵笑道:“老夫哪有丘明公情韻并美、文采照耀?!?/p>
“那是……本朝史?”
老人點點頭。
“那你怎么寫……太祖皇帝?”
“太祖運籌演謀,鞭撻宇內(nèi)……可謂非常之人,超世之杰矣。”
“那……世宗陛下呢?”
“世宗弘毅寬厚,知人待士,蓋有太祖之風,英雄之器焉?!?/p>
慕容澈沉默下去——他知道不會有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等待,但他依然非問不可。
“那么……那么你打算如何去寫……朕呢?”
疼痛不住穿刺著他的身體,殘酷一如那衰朽老人的笑容,“老夫覺得,當以‘思’為號,以‘武’為謚——外內(nèi)思索曰思,追悔前過曰思,謀慮不衍曰思;剛強直理曰武,刑民克服曰武,夸志多窮曰武——陛下以為如何?”
……做了許多錯事終身悔恨(追悔前過)?
……心比天高卻總是力有未逮(夸志多窮)?
慕容澈忽然笑起來,笑得咳嗽連連,口唇間噴出黑紫的血沫。
曾有一個少年,夜里研習武藝,白日臨窗苦讀,和光同塵臥薪嘗膽二十年,終于抓住了想要的東西,達成了自己的愿望。他原以為權柄在手,就可以大展拳腳翻云覆雨;他原以為盡心竭力,就可以建功立業(yè)青史流芳……
在他眼中,這世界簡單而鮮艷,生與死有別如天淵。是黑是白是敵是友,人人都如出鞘的劍……可是,他的親人死了,他的愛人死了,他的仇敵死了,他的朋友也死了……那個曾經(jīng)的少年,終于也在今天進了墳墓。
——我這可笑的一生,是一場夢嗎?
慕容澈將潰爛的手伸進懷內(nèi),掏出一根綢布包裹的赤金簪子。他這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春夢,他從她的青絲里取下來的,就是這么一根簪子。
他將金簪連同那層綢布一并放在桌案上,說道:“很好……你就這么寫吧?!?/p>
老者拋開書卷,站起身來,“這……”
慕容澈搖一搖方才連太史放在他身邊的酒葫蘆,“這是你們連家的嫁妝,是我的酒錢。慕容澈……從不欠債?!?/p>
你就這么寫吧,把旁觀與記述看得比生命和尊嚴還要寶貴的人,以你的丹心碧血寫就歷歷汗青。告訴千百年后的人們,曾有一個少年,他的堅持他的愚蠢,他的雄心他的天真,他的一時成功他的終究失敗,他的愛與他的恨……
曾有一個少年,從小想當太祖世宗,可是不知怎么的,生命拐了個彎,最后卻成了追悔前過、夸志多窮。
慕容澈踉踉蹌蹌地轉(zhuǎn)過身,用無力的手指勉強拔開木塞,一仰頭,大股火辣的酒漿便灌了下去。只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,額間已滿布汗水??伤麑幵钢苌淼乃滞ㄍㄗ冏骱挂?,寧愿滾燙的體溫把這一切烤干!
因為……真龍是不會哭的。
慕容澈拋下空了的葫蘆,一步接一步,拖著腳挪出房門……從今往后,他的故事要由他來寫——由他自己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