敬川的那個電話是我人生年表上的重大事件,重大到跟我的命一樣大。危機突如其來,我生命的泰坦尼克正朝著一個既定的冰山疾馳,頃刻之間就可能粉身碎骨,可我卻一點都沒有察覺——在中國歷史上,這樣的暗礁一直都是這么暗,這么硬。人們已經(jīng)習慣于用最危險的方式把危險突然塞給某個人,只有這樣,才能讓危險的效果最大化。
從此以后他就失蹤了。很久。很久很久。
當時我正在給參與一個文學獎的評委們分發(fā)參評稿件,我很篤定,把手中的活計做得一絲不茍。然后,我給大家開了一個小會安排接下來的工作,說了時間和要求。再然后,我在辦公室坐下來,想想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安排妥帖。
我的一個女友打來電話說,要我見她。我說就在電話里說吧!她遲疑了一下,問,電話里可以說嗎?我說,有什么不可以的?
她說,聽說敬川出事了,有人說是政治路線問題,他說話辦事太出格了!也有人說是經(jīng)濟問題,你要有思想準備。
他經(jīng)濟上沒問題,我是他老婆,我知道他有沒有問題!
女友說,你真糊涂!你們兩口子真是瞎打誤撞進了官場!政治問題不都是拿經(jīng)濟問題說事兒?
我無語。
她也遲疑了半天,說,如果他騙了你呢?如果他在外面有女人,藏了錢在女人那里呢?
我沒回答,這樣的問題我不屑于回答。
女友嘆了一口氣,說,你別再傻了,他們說他在外面有女人,而且有個八歲的兒子。據(jù)說,那個女人已經(jīng)被控制住了。
是嗎?相信我的嘴角一定是譏諷的笑。
是的,他有。別再傻了,你就信一回吧!
我回頭望著一屋子的親人和朋友,心里突然釋然了。如果說敬川“出事”指的就是這事兒,那我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?
我關(guān)閉了電話,因為我不能再重復(fù)我的堅定,我會被一萬個人的疑惑逼瘋。而且事實上我的信念真的就那么堅定嗎?
作家A君把我請到他家吃了頓飯,他自己做的。吃的什么都不記得了,只是在聽他不停地說話,綿密而又有力量的聲音如涓涓溪流。我看著他,像面對一位久別的親人。他說著生活的細碎和生命的堅韌,和我無關(guān),完全是他自己的。他的家鄉(xiāng),他讀書的經(jīng)驗,他的妻子和婚姻。
他的外公是一個商人,解放前因為生意上的原因,曾經(jīng)加入過國民黨的一個什么組織,但是大多數(shù)時候他是借助這個身份為共產(chǎn)黨傳遞情報。解放后,外公的資產(chǎn)被沒收,政府安排他在一個商業(yè)機構(gòu)做職員,任勞任怨。上世紀六十年代外公被作為國民黨特務(wù)收監(jiān),七十年代初期死在監(jiān)獄里。A是在探監(jiān)時才認識外公的,他看上去和照片簿里那個留山羊胡子的老人不太一樣,稍微胖了一點,看起來很善良。每次A君的母親帶他去看外公,外公總是對母親說兩句話,一句說,別打孩子;另一句說,有文化吃文化,沒文化吃力氣,一定要讓他們好好讀書。
A君說,那個時候我就在想,在中國的監(jiān)獄里,關(guān)的有多少是壞人?
A君還說,我的母親一生面對的都是災(zāi)難。我覺得自己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讓她享受一點人世間的溫暖,可是她六十多歲就去世了。那時候,我的事業(yè)剛剛才有了點兒起色,母親卻死了。我痛不欲生,憂郁到了極點,覺得自己的生命之岸一下子坍塌了,活著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了。我每天都強迫自己再堅持一個月,一年,五年——我竟然一天天地活過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