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我的生存質量 第二章(2)

我的生存質量 作者:邵麗


我的父親睡了,再也沒有醒來。我撲到病床前,心里卻在責怪他,你怎么可以不等我回來呢?他的嘴巴張開著,不回答我。我和他別扭了幾十年,他怎么可以這樣不聲不響地走?他把我的世界一下子掏空了,空得像一片墳場。

可是,即使不走,難道他在過嗎?他常常自己,一個人,拖著被這個時代掏得空空如也而又塞得滿滿當當的身體,像個塑料貼片似的粘在這個世界浮華的表面上;他不屬于任何人,也不屬于他自己。有時候我想,這個我喊作爸爸的人,他的哪一部分是真正屬于他的孩子們的?他的父親稱謂更多的是個象征。如果說他只是肉體上屬于我們,那也只是在他死了之后,變成一具真正意義上的肉體,才純粹屬于我們——讓我們愛,讓我們哭,讓我們把他燒成一把灰。

——“除了他曾生活過并且苦惱過之外,我們對他一無所知?!?/p>

我從小就膽怯,一個人不敢關燈睡覺,自從父親走后,我再也沒有害怕過??墒?,過去我到底害怕什么呢?抑或是,“除了害怕本身,并沒有什么可害怕的”?有人說,當你成為父母之后,你才可以失去父母?,F(xiàn)在,我一個人的夜晚,父親常常坐在我的床邊,抽一支煙,或者看一份冥間的報紙。坐在他的膝上吵鬧,已經是太過久遠的事情了。那時他喝了酒,故意把酒氣噴在我臉上,那溫熱的辛辣刺激出我的淚水。四十年后,我再也聞不到那個味道了,淚水卻像決堤的河水,泛濫得無邊無際。爸爸爸——我想讓這個稱呼,一直暖我到死。

十三

那天一大早,機關的于秘書就來到我們家。我不太喜歡這個人,臉太白而且很長,眉眼也分得很開,孩子們背后都喊他長白豬。不知他對我父親嘀咕了幾句什么,父親對我們三兄妹說,今天不要上學了,都到高中的院子里去,給在機關住的孩子開會。

我們跑著往高中院子里去。不上學對哥哥們畢竟是一件大好的事,他們在路上跟其他孩子比賽踢瓦片,看誰踢得遠。我跟著女孩兒們掐來大把的指甲花,把指頭染得血紅。好像是三四月的天氣,操場西邊的李子花開得粉團團的,成群結隊的燕子蝴蝶也趕過來湊熱鬧,一派春和景明的氣象。

我們被集中在一間大教室里,一共二十幾個孩子,大多都是兄弟或姐妹。于秘書和兩個公安很嚴肅地坐在講臺上。于秘書給我們宣布紀律:不許離開教室,不許回家,吃飯就在這里吃。問題解決不了,睡覺也要在這里睡,一直到問題解決。

于秘書說的“問題”把大家弄得莫名的緊張和興奮,偵查英雄和抓特務之類的故事是我們主要的精神糧食,而我們突然就置身在這種情節(jié)里了。我們大睜著眼睛瞧著臺上的兩個公安。他們一高一矮,高的長得濃眉大眼,很像英雄,矮的精瘦,眼睛不大卻很明亮。兩個人搭配在一起恰好符合劇情的需要,吻合了孩子們的想象。高個子開始給我們講“問題”,講的原話我記不清楚了,一切都是后來一天天像補丁一樣補起來的。但大致意思我弄明白了:于秘書在機關院子里揀到一張報紙,發(fā)現(xiàn)上面有人故意侮辱我們的偉大領袖。所有機關里的小孩,每個人都要交待清楚,不然就不能回家。

當時我并不怎么在意他們說的那些事情,我非常發(fā)愁我養(yǎng)的那只鳥,它正在生病,我不回家它會不會餓死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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