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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生存質量 第二章(7)

我的生存質量 作者:邵麗


父親的祖父回到家鄉(xiāng),才發(fā)現組織寫的介紹信弄丟了,再寫信到原來的部隊去找,部隊經過重新整編,哪里還找得到?他一趟一趟地找當地組織部門。地方組織部門被他糾纏得沒有辦法,就提醒他說,革命不分先后,你可以重新參加革命。他喜出往外,立刻辦理了參加工作的手續(xù),并在當年又重新入了一次黨。據他自己講,回來之前他團長都當了好幾年了。

我的這個太爺爺畢竟是從正規(guī)部隊回來的,他雖然是四九年第二次參加革命,時間上比我父親和二叔要晚,但是基于他的革命經驗,直接被派到鄉(xiāng)下搞土改,親手領著我的父親和叔叔分了自家的田地。

太爺爺有文化,能說會道,又在革命隊伍里鍛煉多年,各項工作拿得起放得下,很快成為土改工作隊響當當的人物。哪里工作推不動就安排他去,保證迅速拿下。他的名聲在當地叫得很響,地主怕他,農民也怕他,婦女哄孩子都拿他說事兒。據說他解決問題的辦法很果斷,不是吼聲,就是槍聲。土改結束后,出于鎮(zhèn)壓反革命的需要,太爺爺當上了地區(qū)法院的院長。

文革中砸爛公檢法,太爺爺被打到,戴著高帽子游街,帽子上寫了三項罪名:叛徒、漢奸、流氓——跟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只有最后一項罪名不一樣。他羞憤交加,一口氣上不來就倒在地上人事不醒。那些人把他丟在街上,一哄而散。沒人敢上前去救他,直到街上沒人了,父親的小叔喊來我父親兄弟兩個,把他拖回家去。

太爺爺從此經常神智不清,他的革命生涯也徹底結束。

父親說,他們年輕時,常常不得不放下工作,去尋找他的祖父。他的祖父一次次地穿上干凈的呢子中山裝,胸口別著毛主席像章,腰里還扎著武裝帶,器宇軒昂地出門,吵鬧著要去見毛主席。到死,毛主席的影子也沒見著。

恢復公檢法后不久,父親的小叔當上了法院院長——這也是歷史給我們家族開的最大一次玩笑,太爺爺不是當法院院長,也可能不會有后來的批斗;沒有太爺爺的批斗,也不會有小爺后來的院長——1978年初,他去北京開會,第一次見到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江華。他覺得江華像極了與父親在陜北窯洞前拍的一張合影里的首長。他托人把照片呈給江華,江華說,這不是杠子嗎?(據說我太爺爺認死理、愛抬杠)就親筆寫了證明材料,證明照片中的人物是自己的下屬,這個下屬當團長還是江華跟他談的話。

我只記得江華的證明材料上,寫著當時他是政治部主任。

太爺爺被平反昭雪,紅頭文件確認了他的老紅軍身份。他那時已經死去七年。父親的小叔領著他們三兄弟,站在墳前大聲宣讀了組織決定。父親提出把材料燒給爺爺,讓他在那邊踏實了。二叔堅決不同意,二叔說,燒了不行,再來運動又沒了證據,還不得再讓爺爺死一次?后來那份平反決定和江華證明材料的復印件就一直被二叔收藏著。

父親與他的兩個弟弟平時聯系并不多,只要是三個兄弟到一起,總是爭吵不休。雖然父親并不多話,但是二弟和三弟之間的唇槍舌劍,總是與他有枝枝梢梢的牽連。這源于他們兄弟三個的分工,當時老大老二出去鬧革命,要求老三留在家里照顧爺爺奶奶,照顧他們的土地,他們希望有一天還能回來。革命成功后,革命成果自然要有革命者來享有,父親和二叔留在了城里,并在城里娶妻生子。而小叔一直留在了農村。雖然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承諾,但是既沒改變由農村喂養(yǎng)革命,也沒改變由農村喂養(yǎng)城市的基本格局,城鄉(xiāng)之間的剪刀差從來都沒有縮小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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