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二
敬川遭遇的這場變故,我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必須瞞著兩邊的兩個老太太——我父親和公公的去世,多少使這場災(zāi)禍減低了它悲哀的程度和殺傷力。敬川的父親一生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,想想他如果活著,那該是多么地羞憤。而我父親那份極端革命者的清高,也會讓他不堪其辱。父親一生嗜酒,春節(jié)孝敬他兩瓶好酒,他都要問清楚是從什么地方來的。我有時實在不耐煩了,就故意嗆他,到什么年代了,人家送的就不能喝了?父親忿然而起,拍著桌子吼道,我還喝得起酒,是誰送的你就還給誰!
幸虧他們都死了,幸虧!
我的婆婆沒讀過書,盡管她后來很努力地識字,還是跟個文盲差不多。她最怕別人說她沒文化,常常拿一張報紙,翻來覆去念念有詞地讀給我們,半天讀不了三五行,因為慢,內(nèi)容連貫不起來。她根本沒有弄明白過報紙上寫的是什么,她只是做出一種有文化的姿態(tài),她大概也不認識堅韌二字,而她活得比任何人都堅強。敬川出事那段時間有半年沒跟母親聯(lián)系,她也不問。姐姐們告訴她,兒子出國培訓去了,得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。她說,哦。就不再往下問了。她七十五歲上使用手機,每天鍛煉身體,逛超市買東西從不離手。那時她跟著小兒子在??谏?,有一次小兒子帶她和孫女去商場購物,孫女要一個人去兒童樂園玩。場地大孩子多,怕出來再找她不好找,兒子就和媽媽商量,借她的手機讓孩子帶一會兒。她斷然拒絕,說,她會給我弄丟的。兒子說,丟了我再給你買個新的。
那可不行,有誰找我怎么辦?
小兒子說,就這一會兒誰會找你???
要是你哥找我呢?
小兒子扭過頭去,眼淚立馬流出來了。他愛他的兄長,那是他的手足,他也愛自己的母親,害怕母親在風燭殘年再受到任何傷害。
就是這樣一個娘,她每天都無數(shù)次地翻看手機,等待兒女們的電話。她為什么從來不問過去三天兩頭給她打電話的大兒子的事,真是一個謎。公公死那年她七十歲,一滴眼淚都沒落,把丈夫的葬禮張羅得井井有條。她的孩子們因為悲傷和忙碌都沒有吃飯的胃口,她就強迫他們說,你爹死了,咱活人還得好好活,要活就必須吃飯。
對大兒子那段時間的事,婆婆是真的不知道,假裝不知道,還是害怕知道?
我記得有一次,敬川的一個朋友在婆婆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個鐲子,她一直沒戴。后來敬川問她為什么不戴上。她說,那不是我的,我心里一點都不踏實!敬川說,娘,你心里什么時候踏實過?
也許,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一塊石頭吧。敬川考上大學的時候,她對兒子說,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下了。敬川工作、結(jié)婚、生子,她都說過這樣的話。那么現(xiàn)在,她心里還有塊石頭嗎?如果有,這塊石頭何時能徹底落下?莫非對當下的許多事情,她心里清清楚楚?難道對兒子事情報道的報紙,她終于讀懂了?
敬川半年之后才撥通母親的電話。他說,娘啊,我在非洲學習,這里很落后,電話不好打。你好好保重身體,等我回去。我當時在敬川旁邊聽著,我想以婆婆慣常在兒女面前的態(tài)度,肯定會破口大罵。但她的平靜讓我震驚,她告訴兒子,好好照顧身體。什么都不是你的,只有身體才是你自己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