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去婆婆除了擔(dān)心兒子的工作,很少提及他的身體,怎么會突然說到這個?
敬川給我說起過母親。他說他們小時候,母親不能容忍孩子們犯錯,不管是逃學(xué)還是說瞎話,她都會把孩子拉到大街上跪下,拿雞毛撣子抽;但是,如果不小心把家里的暖瓶甚至是祖?zhèn)鞯幕ㄆ看蛩?,她臉色都不會寒一下。有一次敬川問起母親這些事。母親說,小錯你們不經(jīng)意,慢慢就會養(yǎng)成壞習(xí)慣。犯了大錯,你們自己都嚇壞了,我再打你們,你們怎么活?
也許這一次,敬川犯的是大錯,母親不忍心責(zé)備他?
掛斷電話,敬川嚎啕大哭。娘這一生太不容易,她始終在與命運抗?fàn)?,從不低頭。她遇到婚姻但沒遇到愛情,熬到四世同堂但沒熬到兒孫繞膝。人間的風(fēng)刀霜劍她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,生了又死,死了再生。沒人明白婆婆的內(nèi)心究竟怎樣想,或許她已經(jīng)做好了最壞的打算。兒子是活著的,肯定這比什么都更讓她振奮。
敬川對父母特別孝敬。有一次,他大姐來看我們,吃飯的時候說有人看見母親一個人,跑到幾百公里外的地方購買布匹回來加工衣服,背的包袱比人都大。敬川推開飯碗放聲大哭,說,我這兒子當(dāng)?shù)模€有什么臉面見人!從我們有自己的住房開始,他就堅決把父母帶著身邊,再也沒有離開過。那套房子只有七十來平米,那時還有幺幺和保姆,六個人住那么個地方,連個轉(zhuǎn)身的空間都沒有。
我進婆婆家二十多年了,了解她的性情。她不會拉家常,不會說句溫柔的話,不會與兒孫輩們溝通。大家都像神一樣敬著她,但沒有人會真正喜歡她的性格。幺幺從懂事起就不喜歡奶奶,她不會疼人,更不會更孩子套近乎。幺幺三四歲的時候,曾經(jīng)糾纏奶奶給她講故事。奶奶說,我不會講故事。幺幺說你要不講我就不喊你奶奶。
婆婆看著幺幺,苦笑了一下,講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。
二十三
敬川對我的父母像待他自己的父母一樣親,特別孝敬。有一次我父親做手術(shù),他站在手術(shù)室門口淚如雨下,硬是站了兩個多小時,直到看著父親術(shù)后推出來。尋常日子也都是他給老人打電話,而我則很少跟他們聯(lián)系。我知道敬川的事情終究瞞不過媽媽,但我去了幾次,都沒能鼓起勇氣親自把這事告訴她。當(dāng)著一個風(fēng)燭殘年百病纏身老人的面,把最不忍看的傷口一點一點撕開,情何以堪!我與母親的幾次談話,也往往是去大就小,只講眼前。如果她有某些片刻想要問些什么,也被我王顧左右而言他避讓了過去。我知道,那個時候躲避是痛,碰撞則是重傷。后來,實在捱不過去,我就讓哥哥給她透一點風(fēng),女婿被調(diào)查,沒多大的事,相信組織會給他一個公正的結(jié)論。有一天晚上,母親十一點多給我打電話。聽到她的聲音,我的心幾乎吊到了嗓子眼上。她通常都是早睡早起,這么晚給我打電話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,而且不會是什么好事。果然,母親劈面就跟我談敬川的事兒。她說,我和你爸一直都擔(dān)心他,他太直露,干事也太急。咱們這個官場一直就是這樣,越是干事的人越容易出事,混事的人才不出事,歷來如此。我默然,爸爸媽媽一輩子沒有和我們談過這些,可他們是從政治斗爭的大風(fēng)大浪里闖過來的,官場上的招數(shù)他們什么不懂?我問母親,你們過去怎么從來沒給我們談過這些?母親說,談有什么用?那是你們的命!母親還說,就像你爸,誰見過像他那么革命的人,可他一次運動都沒躲過去。我嫁給你爸,最擔(dān)心最折騰人的不是家里那些大小事,是運動。你爸挨斗最嚴(yán)重的那會兒,我每天什么都不想,只想法給他做好吃的,把家里吃飯的錢拿出來給他買煙抽買酒喝。他挺住了,我們就有個家。他挺不住,我們生命都沒了。女人活著不容易,男人活著更不容易。都說女人是為男人活著,有幾個男人不是為自己的女人孩子活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