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寫給父親 (4)

透明的夏天 作者:梁夏


手術(shù)后我爸出院了,我回到家,看見我爸坐在小桌子前在開罐頭。他的臉比以前白了,也胖了。我隨手從罐頭瓶里拿出一塊就塞進嘴里,然后又吐了出來,原來是生的竹筍罐頭。我爸就哈哈大笑起來,滿眼的嘲笑,說:“饞貓!”我很多天的郁悶心情,隨著我爸這聲大笑煙消云散。

兩個月后,我爸越來越懶得下地了,成天躺在床上,又開始變得消瘦,而且漸漸不像以前那樣愛吃東西了。我問我媽,手術(shù)后是會這樣嗎,我媽說可能是,不會那么快恢復的。

我煩透了上學。我爸的臥床不起讓我有了擺脫每天去上學的理由,我自作主張向老師請了假,回家陪我爸去了。我爸越來越瘦,脾氣也變壞了,我勸他出去曬太陽,他很不耐煩地說:“你以為我不想去曬啊,我現(xiàn)在沒勁站起來啊?!彼谝淮芜@么沖我發(fā)火,我很委屈,可我不敢頂嘴。我就給他撓背,揉腿,撓腦袋。我聽見我爸用一種很無力很絕望的口氣說:“小夏,以后爸爸不能給你撓了。”我沒吭聲,心想他現(xiàn)在病了,總不能給他撓了還非要他再給我撓吧,而且我都長大了,讓我爸撓都有點不好意思了。我媽在邊上聽見我爸說這句話,就哭了,狠狠罵了我一句,就把我趕了出去。

晚上,我媽對我說,你爸的病好不了了。我說不是動手術(shù)了嗎?我媽沒吭聲,半天才說了句:你怎么這么傻呀!

接下來的一個月,我想把它從我的記憶里劃去。

我是眼睜睜看著我爸咽氣的。電影上放過很多病人臨死前和親人話別的場面,可事實上并不是那樣,我爸在迷迷糊糊中就閉上了眼睛,我無法猜測他當時在想什么。

我爸的肚子上被醫(yī)生打了一大針之后,就放在了床板上,穿好了黑色的棉衣褲,然后我媽和我哥哥姐姐就放聲大哭起來。我很想哭,可怎么也哭不出淚,就在那里憋著,很難受。我很想逃離那個場面。鄰居的大媽就把我拉出門外,洗了一個甜瓜,掰開遞給我,說先吃點東西吧。我拿起瓜啃了起來,心里那股壓抑感慢慢在消失。

吃完后我就回屋了。我坐在我爸的遺體前,用手摸了摸他的手和臉,硬硬的。攥著他的手,不像平時那樣一會兒就暖和了,而是似乎永遠都暖不熱的透心的涼。

晚上的時候,我仍然在那里不停地摸摸這里摸摸那里,看著我爸那張漸漸變得蠟黃的臉,感覺他越來越陌生。我想,難道他就這樣了?后來,我被大人們拉了出去。

一直到我爸下葬后一個星期,我都沒哭,其實我一直想哭一場的,可哭不出,就連下葬那天我也是干哭了幾聲。奶奶見人就說,這孩子,她爸最疼她。你看她,不孝順,哭都不好好哭。

一周后的一個清晨,我睜開眼,看著黑黑的屋頂,忽然意識到,我爸他已經(jīng)永遠離開我了。我感到自己坐在一條小船里,漂在沒有邊的大海上,心里充滿了恐懼和無助,害怕極了。我把被子蒙在頭上,放聲大哭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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