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人生若只如初見(2)

一閃燈花墮 作者:西嶺雪


透過納蘭公子的眼光,沈宛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,倚紅她們一顰一笑,一舉手一投足,都透著優(yōu)雅清越的美。那天她們唱的曲子叫《畫堂春》,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:

一生一代一雙人,爭教兩處銷魂。

相思相望不相親,天為誰春?

漿向藍(lán)橋易乞,藥成碧海難奔。

若容相訪飲牛津,相對忘貧。

后來她才知道,填詞的人,正是納蘭公子。

歌停舞罷,納蘭公子轉(zhuǎn)向沈宛,憐憫地看著她。她被籠罩在那目光中,如望神明,不能動彈。一種比痛苦更強(qiáng)烈比幸福更顫栗的情緒使她充溢而輕盈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納蘭公子叫進(jìn)老鴇,吩咐道:“我替這女孩兒贖了身吧,你把她送回生身父母身邊去。”

老鴇臉上堆著笑,心里卻不大樂意,嘟噥著:“就是她父母死絕了,她叔叔才把她賣給我的。送回去,還不是被賣?別家的媽媽未必有我對她好。”

納蘭公子凝眉看了看沈宛,又說:“那勞煩媽媽,替她找個好人家收養(yǎng),每月我再貼補(bǔ)些就是了。”沈宛卻出人地意料地忽然跪下來,不等老鴇回話,搶先說道:“公子,我不走,我愿意留在這兒。”

所有的人都愣住了。席上的幾位賓客笑道:“你不是打著吊著都要逃的嗎?怎么公子肯贖你了,卻又要留下來?”

沈宛看向老鴇:“媽媽,我想學(xué)唱歌跳舞,我愿意聽你的話,服侍倚紅姐姐,好好干活,只求你一件事,別逼我接客。”客人們笑起來:“原來是想做清倌人。小小年紀(jì),倒有志氣。”

納蘭公子初驚愕,繼而恍然,微微點(diǎn)頭說道:“《華嚴(yán)經(jīng)音義》里說,‘妓,美女也。因以美女為樂,謂之妓樂也。’又有‘妓,女樂也’的解釋,這小女孩既美且慧,性通天籟,他日必能出污泥而不染,成為一代名妓。”

十二歲的沈宛就在那一刻決定了自己一生的路:學(xué)習(xí)歌舞,用生命來演繹納蘭詞,然后,有一天,要在納蘭公子面前獻(xiàn)舞,贏取他的歡心。

這一天,終于到來,她等了已經(jīng)整整七年。

倚紅替她簪上最后一朵珠花,左右打量一番,將手一拍:“好了。今天淥水亭,再沒有比你更美的了。”沈宛瞟她一眼:“今天顧大人也一定在席,不送點(diǎn)什么表記嗎?讓他睹物思人,好記著過來。”

“哪有那么麻煩?”倚紅將嘴一撇,做個鬼臉,“稀罕呢。”

沈宛沒說話。她知道倚紅嘴里說不稀罕,心里卻是稀罕得緊。倚紅今年已經(jīng)二十四歲了,風(fēng)月場里有個不成文的規(guī)矩:如果妓女做到二十五歲還不能上岸從良,大概就剩下人老珠黃做老鴇這一條路了。倚紅這些年過于大手大腳,衣裳頭面都要最好的,沒有攢下什么錢,只怕做老鴇的資本都沒有,前景尤其堪憂。顧貞觀,只怕已經(jīng)是她最后、最佳的歸宿。

這一點(diǎn),倚紅心知肚明。她撲哧一笑,將沈宛一推,就勢將手里的香水帕子扔在她懷里:“小蹄子人小鬼大,說是清倌人不接客,狐媚心思倒一點(diǎn)不少。你替我把這個給他。”

沈宛左右翻著那條銷金帕子,只見蔥黃地子繡著一對鴛鴦戲水,角上用大紅絲線勾著個“紅”字,俗艷里透出熱鬧,香噴噴直薰鼻子,不禁笑道:“好是好,就是又是鴛鴦又是紅字的,太像春意兒了。”

倚紅不耐煩:“管它春意兒不春意兒,你只管給他就是了。橫豎他看見這個‘紅’字,知道是我倚紅的隨身物,記著我,來找我,就成了。”

沈宛點(diǎn)頭收起。倚紅忽然沒來由地嘆了一聲說:“女人費(fèi)盡了心思,總是想要男人記住她;男人費(fèi)盡了心思,總是想要得到女人。得到之后,就忘了。”

話說得這樣明白透徹,沈宛倒不好說什么了。兩個人在鏡子里對視著,一時都有些感慨。鏡子里的倚紅依然美麗,可比著沈宛嬌滴滴掐得出水來的俏,豐艷里便有些蒙了塵。兩個人在這一刻心意相通,不禁都想到“時光催人老”這一類的話來。

老鴇推門進(jìn)來催妝:“轎子早備下了,其他姑娘都去了好大一會兒了,你也趕緊過去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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