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音閣真正的生活是從黃昏開始的,天色微微暗下來時,清音閣的燈匾就亮起來,像妓女妖媚的眼。
頭一撥客人進(jìn)來一進(jìn)門就指名要沈菀,老鴇原想著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樓。正想著怎么樣軟硬兼施哄沈菀出來,卻見她打扮停當(dāng),施施然扶著樓梯拾級而下,倒覺得心里不托底兒。及至察言觀色,見她仍是如常招呼答對,應(yīng)酬得滴水不漏,只是百般引著客人談?wù)摷{蘭公子。
老鴇借著遞煙遞酒來來回回側(cè)著耳朵聽了幾句,也并沒什么新聞,不過是明珠府喪儀如何排場,文武百官如何吊唁,皇上如何恩眷,門前紙花牌樓起得多高多體面,門里請的僧道響樂多精多賣力,隔一條街也聽得見,諸如此類??腿思日?wù)摰酶吲d,沈菀又應(yīng)酬得殷勤,老鴇便也放下心頭疑慮,搭訕著走開了。
納蘭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,清音閣的客人非富則貴,哪有對此不聞不問的,一經(jīng)提起,便都滔滔不絕,當(dāng)真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都說公子的病癥最是奇怪,大伏天里忽然高燒不止,用盡方法都不能出汗。圣上正出宮巡塞,聽說公子急癥,一天三次地派人慰問,又特地派太醫(yī)送解毒靈丹來。
眾人說到這里,紛紛頓足嘆息,有的說:“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藥來,或是送藥的使者快馬加鞭,說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。”也有的說:“七日不汗,聞所未聞,聽說太醫(yī)們查遍醫(yī)書也沒找到這病的名頭。納蘭公子奇人奇事,連生的病也與旁人不同。”說來說去,仿佛只要皇上的藥早到半日,納蘭公子的病就會應(yīng)藥而愈。
沈菀卻越發(fā)生疑:皇上送給納蘭公子的,到底是什么藥呢?既然連太醫(yī)都不能說明病癥,皇上大老遠(yuǎn)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該賜何藥?還有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,偏偏在公子病歿的當(dāng)天送到?是解藥,還是毒藥?是真的沒有送到,還是早已送給公子服下了?
一連數(shù)日,沈菀送往迎來,話題只是圍繞著納蘭公子,所知所聞比從前幾年的加起來還多。因從前只是零星探問,且顧著清倌人的矜持,不好太露痕跡;如今借著說實(shí)事,大可刨根問底,無所顧忌。
天子腳下的闊人,不是皇親國戚,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關(guān)系,見沈菀有興致,都爭著說些內(nèi)幕消息,賣弄自己耳目靈通,直將納蘭家祖宗三代都翻騰出來,鋪陳得清楚詳細(xì),就如同翻閱族譜一般。沈菀聽著這些故事,心底里泛起的卻是一闕又一闕的納蘭詞,從前讀的時候并不覺得,如今想來,才發(fā)現(xiàn)其實(shí)公子的足跡已深駐詞中,《菩薩蠻•宿灤河》、《百字令•宿漢兒村》、《卜算子•塞夢》、《浣溪沙•古北口》……所題所詠都是公子在扈從伴駕的途中所見所感吧。記得有一年他陪皇上南巡回來,還托人給清音閣送來了一大包杭白菊,他做人就是這樣的溫和周到,從沒有貴賤高低之分的。
“平堤夜試桃花馬,明日君王幸玉泉。”從前,沈菀只覺得詞句優(yōu)美,意境清切,而今重讀,卻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、朝不保夕的苦楚——皇上突發(fā)奇想要騎馬去玉泉,作為御前行走的納蘭公子就得連夜試馬,而他需要準(zhǔn)備防范的,又豈止試馬一件事?
“夜闌怕犯金吾禁,幾度同君對榻眠。”這在別人可能是一種天大的恩寵,于公子卻必定是苦差?;噬鲜ゾ炻≈兀湃斡屑?,走到哪里都要公子隨行,連睡覺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,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穩(wěn)呢?八年扈從,他從無半點(diǎn)過錯,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嗎?
想到這里,忽然有個極重要的問題跳了出來,就像一根針那樣刺痛了沈菀,讓她幾乎叫起來,失聲問道:“皇上既然這樣離不開納蘭公子,而這次塞外之行又與公子有莫大干系,為什么倒不帶公子同行了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