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酒醒已見殘紅舞(6)

一閃燈花墮 作者:西嶺雪


盧夫人青春夭逝,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,然而此時聽見,卻不由心里一動,忙問道:“可是城門外二里溝的雙林禪院?難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詞都提到那里。我原來還想著,他沒事老去寺里做什么?又怎么一住在寺里,就會傷心起來?原來都是為了想念他夫人。”

顧貞觀道:“你的心真細(xì),我倒沒這么想過。”

沈菀道:“有兩首《望江南》,副題都作‘宿雙林禪院有感’,一首說‘心灰盡,有發(fā)未全僧。風(fēng)雨消磨生死別,似曾相識只孤檠。情在不能醒。’另一首說‘天上人間俱悵望,經(jīng)聲佛火兩凄迷。未夢已先疑。’你怎么忘了?”

顧貞觀聽了,點頭道:“你這么一提醒,我倒想起來了,他的詞里關(guān)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,我記得的還有一首《尋芳草·蕭寺記夢》。”因低低吟道:

“客夜怎生過?夢相伴、倚窗吟和。

薄嗔佯笑道:若不是恁凄涼,肯來么?

來去苦匆匆,準(zhǔn)擬待、曉鐘敲破。

乍偎人,一閃燈花墮,卻對著、琉璃火。”

一邊說,一邊從架子上扯過一條汗巾子來,在臉上囫圇抹著,也不知是擦淚還是擦汗。倚紅聽倆人唧唧歪歪地吟詩,滿心里不耐煩,只是插不進(jìn)嘴去,好容易等到兩人停下來,又見顧貞觀不住擦臉,只怕他這就要走,明知道這種日子他不會留下來過夜,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,遂沒話找話地道:“說到底,那位盧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
顧貞觀道:“那時我剛認(rèn)得納蘭公子半年多,還不像現(xiàn)在這么來往頻密。記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,公子隨皇上去霸州行圍剛回來,盧夫人突然暴斃,依稀記得說是難產(chǎn)。”

倚紅撇嘴道:“老婆就要生孩子了,又是進(jìn)門頭一胎,他不在家守著,倒有心思去打獵,太不近人情,還說是情種呢。”

顧貞觀嗔道:“可又是胡說,公子身為侍衛(wèi),伴駕扈從是頭等大事,皇上讓他隨行,難道他好說不去的?況且誰又能算出盧夫人會早產(chǎn),且又是難產(chǎn)呢?”

沈菀忽然抬頭道:“先生可記得盧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時候?”

顧貞觀抬頭想了一想,猛一拍大腿道:“你不提我倒忘了,說來真是巧得不能再巧,竟和納蘭公子是同一天,也是五月三十日。”

沈菀、倚紅聽了這句,都不由驚問:“真有這么巧?”顧貞觀道:“說來奇了,真就有這么巧,五月三十日,絕不會錯。七月里明大人擢為武英殿大學(xué)士,那日姜宸英約我往明珠府道喜,我本不肯,無奈姜宸英一再央告,只得陪他走一趟,去時看到許多家人還戴著孝。我們掐指算了一算,才想起盧夫人七七還沒過。聽管家說,是明大人嫌紅白相沖不吉利,只在園中停過三七,就移靈了。所以我還記得日子。”

沈菀聽著,忽然無來由地覺得背脊一陣發(fā)涼,那盧夫錦衣玉食,鶼鰈情深,可謂萬般皆如意,生命中了無遺憾,何以竟薄命如斯?而納蘭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隨而去,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雙林禪院守靈,到底在等待什么,又在尋找什么?會不會,當(dāng)年的公子,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樣,為了至愛的死而心存不甘,苦苦地尋找著一個答案?

“天上人間俱悵望,經(jīng)聲佛火兩凄迷。未夢已先疑。”他疑的,究竟是什么呢?

仿佛有一扇看不見的門驀然洞開,有陰風(fēng)陣陣從那門隙間襲入,沈菀似明非明,若有所悟,卻看見剛才倚紅拿扇子撲攆的那只小青蛾,自己撞在燈罩上跌落了下來。


上一章目錄下一章

Copyright ? 讀書網(wǎng) ranfinancial.com 2005-2020, All Rights Reserved.
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(wǎng)安備 42010302001612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