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用了晚唐小周后“金縷鞋”的典故,因為那個相思相望不相親的女子,藏在深宮。
碧藥入宮那年十六歲,很快便得到皇上寵幸。有兩件事可以證明她得寵之深:一是當年九月,明珠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;二是次年春天,碧藥生下了承慶皇子。
明珠府里擺了家宴慶賀。沒有人留意,冬哥兒在淥水亭畔流盡了眼淚。過了沒幾個月,宮中忽然傳來皇子夭折的消息。明珠府里一片凝重,連空氣都仿佛凍潔了,這回不僅是冬哥兒為表小姐傷心,就連明珠也沉默了很長時間,又特地請旨,許覺羅夫人入宮探視。
清廷規(guī)矩,嬪妃入宮后,便連親父兄亦不得見,只有病重或妊娠時,才許母親探視,而且還要“請?zhí)刂?rdquo;。然而碧藥情形特殊,因為生母過世得早,自幼在明珠府里長大,所以視覺羅氏如親娘一般。加之皇上愛寵有加,竟許明珠頻頻請?zhí)刂?,令覺羅氏入宮探慰。
那段時間,明珠府花園烏云慘淡,而明珠的眉頭也鎖得特別緊。直到隔年碧藥再次受孕,生下來的仍是一位皇子,明珠這才舒展了眉頭。碧藥是他的棋子,他那樣精心教導(dǎo)她,栽培她,就是為了送她入宮,邀寵固權(quán)。尤其是之前的四位皇子全部早夭,所以碧藥所生的皇五子胤禵,就成了實際上的皇長子,有了爭太子的可能性。
這一年,容若已經(jīng)十七歲,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小孩子了。如果說之前他對碧藥還一直不能忘情,一直心存幻想的話,到了這時候,他已經(jīng)徹底明白她的想法。
很明顯,她想做皇后,想要權(quán)力。她的心中,早已經(jīng)沒有了他。
“綠葉成陰春盡也”,他和她,到了最后的告別時分,從此是兩路人,越走越遠。
他再次為她寫下一首詩,《詠絮》:
“落盡深紅葉子稠,旋看輕絮撲簾鉤。
憐他借得東風力,飛去為萍入御溝。”
他病了,雖然不是寒疾,卻是真的心字成灰,相思成冰。他拒絕了廷對,爭權(quán)奪位的事,留給她做就是了,他只想做一個兩袖清風的白衣書生,流連于經(jīng)史子籍間。
難得的是,明珠居然應(yīng)允了他不參加殿試的請求,并且主動提議:若說是為別的病誤了考期,只怕眾人信不及,不如說是寒疾,須得避居,免得過給別的考生。如此,眾人方不至起疑。
就像一首流暢的樂曲突然中斷,彈了一小段間奏,納蘭容若的生命中憑空多出了這三年的插曲。
三年中,當人人都在為納蘭的誤考嘆惋可惜的時候,他卻只管埋頭苦讀、編修、雕印,每逢三六九日,即往徐乾學的府上講論書史,常常談到紅日西沉,樂而忘返。
康熙十三年,無論對于皇室還是明珠府,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。
在這一年里,赫舍里皇后生下了皇子保成,而納蘭成德為了避諱,改名為納蘭性德。
改了名字的納蘭,似乎連心氣都改了。那不僅僅是一個“成”字,那是皇權(quán)的標志。因為皇子叫了保成,“成德”就只能變成“性德”,他連一個名字都不可抗爭,何況是已經(jīng)入宮的堂姐呢?
納蘭空若徹徹底底地灰心了。他終于答應(yīng)娶親,娶的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。盧氏一進門,就給明家?guī)砹伺d旺之相——這年底,明相的妾侍為他生了第二個兒子揆敘。
明珠府張燈結(jié)彩,新人新事,從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。屬于碧藥的一章,就此揭過了。
但是,納蘭容若,真的可以忘記納蘭碧藥嗎?
烏絲畫作回紋紙,香煤暗蝕藏頭字。
那兩個“字”,一個讀作“碧”,一個讀作“藥”。
漿向藍橋易乞,藥成碧海難奔。
容相訪飲牛津,相對忘貧。
這句詞中,“若容”兩個字顛倒過來就是“容若”,而“藥成碧海”顛倒過來,便是“碧藥”。
難怪他會說“漿向藍橋易乞,藥成碧海難奔”;難怪他會說“惆悵彩云飛,碧落知何許”;難怪他會說“寂寞鎖朱門,夢承恩”——他愛的女子,承的是君恩,叫他怎能不“相看仍似客,但道休相憶”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