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們從來都不懷疑,納蘭容若一生中最愛的女人,是盧夫人。卻原來,納蘭碧藥才是他的初戀,他的情殤,走進他心里的第一個女子,他情竇初開時就發(fā)誓要娶的人。“相看仍似客,但道休相憶”不過說說罷了,若果然能做得到,又怎會一次次地朱門瑤階,佇立遙望?
“不見合歡花,空倚相思樹。”愛上一個人,原是一輩子的事啊。
但是,碧藥既已入宮,封妃晉嬪,如何兩人還能見面?他說“相看仍似客”,是在何處相看?他說“一昔如環(huán)”,這“一昔”又是何昔?他說“曲闌深處重相見,勻淚偎人顫”,又是哪里的曲闌?他說“回廊一寸相思地,落月成孤倚”,又是哪里的回廊?他說“深禁好春誰惜,薄暮瑤階佇立”,何為深禁?又何為瑤階?他說“綠陰簾外梧桐影,玉虎牽金井”,又是玉虎,又是金井,難道他們的相約之處,竟是御苑禁廷?
莫非,因情生孽,才是納蘭之死的真正原因?
沈菀兵行險招,終于在明珠府花園里住了下來。偌大的西花園里,就只有沈菀和幾個丫頭婆子,一到晚上,都早早關(guān)了房門,不敢出門,也不敢出聲。
原來,自從公子死后,人們便傳說西花園里鬧鬼,夜里經(jīng)過,每常聽到有人嘆息,偶爾還有吟哦聲,卻聽不清念些什么。人們都說那是公子留戀著淥水亭的最后一次相聚,靈魂還徘徊在亭中不肯離開。
但是沈菀反而喜歡,因為這時候的西園,是她一個人的西園,這時候的淥水亭,卻是她與公子兩個人的淥水亭。她走在淥水亭畔,自言自語,或吟或唱,回味著一首又一首納蘭詞:
水浴涼蟾風(fēng)入袂,魚鱗蹙損金波碎。
好天良夜酒盈尊,心自醉,愁難睡。西風(fēng)月落城烏起。
這首《天仙子》,副題《淥水亭秋夜》,是公子為了這淥水亭月色而寫的。當(dāng)公子寫這首詞的時候,也像自己現(xiàn)在這樣,徜徉荷塘,邊走邊吟的吧?
他還有過一首題為《淥水亭》的詩:
野色湖光兩不分,碧云萬頃變黃云。
分明一幅江村畫,著個閑亭掛夕曛。
此外,他還在《淥水亭宴集詩序》中寫道:
予家,象近魁三,天臨尺五。墻依繡堞,云影周遭,門俯銀塘,煙波滉漾。蛟潭霧盡,晴分太液池光;鶴渚秋清,翠寫景山峰色。云興霞蔚,芙蓉映碧葉田田;雁宿鳧棲,粇稻動香風(fēng)冉冉。設(shè)有乘槎使至,還同河漢之皋;倘聞鼓枻歌來,便是滄浪之澳。若使坐對亭前淥水,俱生泛宅之思;閑觀檻外清漣,自動浮家之想。
淥水亭詩會,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后的快樂時光。
沈菀將納蘭容若的畫像掛在自己的臥室里,每天早晚上香,無論更衣梳篦都要先問一下納蘭:“公子,我這樣打扮可好?你看著喜歡么?”
她有時甚至?xí)笫謭?zhí)簪,右手持鈿,嬌嗔地問:“梳辮好還是梳髻好?你說呢?”
“釵鈿約,竟拋棄”。她和他雖然沒有釵鈿之約,卻不妨有釵鈿之選。
晚上,她抱著那只絮著荼蘼、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紗連二枕,想著這或許是公子用過的枕頭,便覺得與他并頭而眠了。
自從入門后,她處處留心,事事討好,見了人不笑不說話,低眉順目,恭謹(jǐn)和善,將在青樓里學(xué)來的處世精明用上十二分,待客手段卻只拿出一兩分來,已經(jīng)足可應(yīng)付這些足不出戶的侯門貴婦了,仆婢下人更加不在話下。因此只住了半個多月,十停人倒認(rèn)得了九停,人人都贊她和氣有禮,連丫環(huán)婆子也莫不對她連聲說好。
這日一早,官夫人的陪房、人稱大腳韓嬸的便捧著一只匣子過來,說是官大奶奶讓給沈姑娘送藥來。沈菀打開匣子,聞到沁鼻一陣香氣,奇道:“這是什么藥?怪香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