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故鄉(xiāng)多山，一到春天，漫山遍野開滿了火紅的杜鵑花，鄉(xiāng)下人有時叫它映山紅。偏偏在這山上，棲息著許許多多同名的杜鵑鳥。“望帝春心化子規(guī)”——這一古代典故中的子規(guī)，就是指杜鵑鳥。杜鵑鳥叫聲凄婉，常被多愁善感的文人喻為薄命佳人或具有憂國懷鄉(xiāng)的情操。民間傳說在它哀哀的叫聲中，好像在說“不如歸去”“魂兮歸來”。它哀泣一聲，便要啼出鮮血，落在土里便長出紅艷如血的花朵來，是為杜鵑花。

小的時候，經(jīng)常跑到山上去看杜鵑花，主要是想證實一下大人們講的那個傳說，是不是杜鵑鳥真的在啼血。當然沒有看到。只是時不時也還聽得到山林中傳來一兩聲杜鵑鳥催春的啼鳴。不過，任我怎么努力卻始終聽不出這鳥叫聲有什么哀婉凄絕、悲悲戚戚，尤其是更聽不出它在說“不如歸去”之類如詩一般的話語。

很巧的，我的一位山里表妹名字就叫杜鵑。兒時，我寄身在姨母家里時，我們常在一起玩耍。那時我還真有些羨慕她：“杜鵑，你這名字真好聽，又是鳥又是花，好事都給你占了?！彼肿煲恍β冻鰞蓚€小酒窩，眼睛一閃一閃的：“這是我媽請的一個八卦先生給取的名，說女孩子天生是一朵花，又說我命薄，鄉(xiāng)里留不住的，要遠走高飛，還要客死他鄉(xiāng)?！?/p>

“啥叫客死他鄉(xiāng)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！”

聽了杜鵑妹妹說的話，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種不祥的感覺，覺得那八卦先生又聰明又讓人討厭。后來偶然聽人說起這個鄉(xiāng)里叫杜鵑的姑娘足足有一打，才覺得八卦先生一點也不聰明，而且可惡。

以后，天各一方，各人走各人的路去了——杜鵑繼續(xù)在她的大山深處，而我卻回到城里。

春天依舊要來，杜鵑花依舊紅紅地開放，杜鵑鳥依舊凄楚地歌唱，人們依舊做該做的事兒。這樣年復一年，日復一日，終于有一天，郵遞員捎來一封山里來的信。這個時候，我已經(jīng)在北京工作多年了，山里人還有誰記得我呢？打開一看，竟是杜鵑表妹寫來的，不看則已，一看卻讓我大吃一驚。信里說，她已被固執(zhí)倔強的父母親包辦賣到好遠好遠的米倉山里去了，因為他們覺得老家這座大山很窮很苦。然而，米倉山也并未見到米滿倉，反而更蠻荒。她逃跑過多次都被抓回，于是才想到向我寫信求救，托人寄出。我一看郵戳，又吃驚不小，信竟然是一年前發(fā)出的，這信居然走了一年多？——唉，這事要擱現(xiàn)在，沒準要打官司啊！看見這封信我好像看到了杜鵑這一年里那哀怨的眼神和絕望的心境。

星夜兼程急匆匆地趕到姨父家里，姨父癱坐在板床上，悲聲喊道：“完了，她走了?！蔽也幻靼住白摺钡暮x，只以為她還在米倉山，姨母無力地搖搖頭，老淚縱橫。

原來，杜鵑在無望中再一次地逃跑，仍然被人發(fā)現(xiàn)并追了上來。沒路可逃了，她那倔犟又絕望的心，使她迅速作出了一生中最后一次的選擇：情急之下她縱身跳進滾滾的通江河……

傍晚時分，我向那依然熟悉的山谷走去，兒時的景象漸次清晰。血色的杜鵑花開得那樣凄艷，仿佛山在燃燒。毋庸置疑，這花兒一定是杜鵑鳥啼出的鮮血。

山林中傳來陣陣鳥兒的悲鳴，現(xiàn)在聽來，這杜鵑聲聲，句句都像是“魂兮歸來”的哀泣。正應(yīng)了山里人說的“杜鵑花開日，杜鵑啼血時！”

1997年7月2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