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春,在大巴山一隅采風,住一農(nóng)戶家。清晨,欲往山中散步,見院里栽有許許多多草莖,頗有幾分清香,就問戶主大伯是什么寶貝植物。大伯或許咽喉生疾,或許是個啞巴,指指自己的喉嚨,又指指旁邊正在澆水的小女孩。小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,模樣可人,可嘴挺厲害,一出口就令我瞠目結(jié)舌:“看你還是個什么作家,怎么見識這么短?屈原在他的詩中不是經(jīng)常提到蘭花草嗎?蘭花是屈原的化身,就像菊花是陶淵明的化身一樣,你居然不認得?”
一席話把我嗆得臉紅耳熱。說實在的,我怎么不認得蘭花呢?但我所認識的蘭花,跟眼前這位村姑說的蘭花不一樣,不免驚詫,覺得自己孤陋寡聞,慚愧得很。再就是吃驚這個小小年紀的姑娘這幾句話,充滿了一種靈氣,抑或是一種才氣,我仿佛覺得她倒很像這種蘭花草,稟性天然,獨居深山而富于生命的激情。
后來請教花卉專家,才知道蘭花有兩個大類:一類叫蘭草,一類叫草蘭,有一莖一花、一莖數(shù)花之分。大詩人屈原所詠蘭花,即“香草美人”當屬后一種。而他許多時候所詠的蘭,卻屬另一種草本植物木蘭。平時經(jīng)常哼唱的“我從山中來,帶著蘭花草”,以前只以為是臺灣校園歌曲,還認為有什么避諱吧,不署作者名。后來才從《 嘗試集 》 中發(fā)現(xiàn)原來是胡適先生的早期詩作,于是覺得胡適先生也喜歡蘭花。胡適先生的蘭花草應是指前一種,大巴山村姑栽養(yǎng)的也當是這一種。
一晃好幾年過去了。大約是三月的一個有太陽的日子,我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穿行。迎面走來一位穿著打扮非常入時,且富于現(xiàn)代青春氣息的姑娘。她在與我將要擦肩而過的剎那間,猛地抓住我的手:“啊!你是Y老師嗎?真是踏破鐵鞋都難找啊?!蔽毅读撕冒胩?,才認出眼前這位女子就是幾年前在大巴山訓斥我的“蘭花草小姑娘”。幾年不見,她完全成了一個大姑娘。
她異常興奮地告訴我,她大學都快畢業(yè)了,讀的中文系,很想接著考研究生,或者當個作家。到底怎樣,還未拿定主意。我勸她還是考研吧,并開玩笑地說,如今這年頭,作家比寫字的筆還要多,小心人多筆少,只能用電腦。她呵呵一笑,說那正好,我就是網(wǎng)蟲。她開朗的性格,燦爛的笑靨,使我想到那散發(fā)著芳香、亭亭玉立的蘭花草。她告訴我說,其實她當初也未弄懂蘭花的類別。古時文人筆下的香草有很多品種,譬如申椒、菌桂、白芷、蕙草、蘼蕪、杜衡等等,都冠用一個“蘭”字來表示。其實后世變種很多,但不管怎么變,孔子稱蘭為王者之香,一點也不假。時至今日,國花尚未最后定奪,似乎蘭花并不在首選之列,古人鄙夷的牡丹花卻偏偏要列為榜首,據(jù)說它顯得富貴。這足以證明古今人們審美的差異,她為此甚為遺憾。她說她還是喜歡她家鄉(xiāng)的蘭花草,成長期婀娜多姿,開花期香飄四野,關(guān)鍵是蘭花草有著高潔素雅的品性。在她的家鄉(xiāng),凡是山南方向到處都可見青青的蘭花草。
最令我感動的是,她隨身居然帶著我不久前出版的一本作品集。她說她一直打聽我,想找我簽個名,盡管我非常反感簽名這種把戲,但由于有大巴山那一段緣由,有蘭花草那一種情愫,再加上她的率真、執(zhí)著,我便只有奉命草簽,同時又胡謅兩句添上,以示紀念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