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的深圳像一個巨大的施工現(xiàn)場,磚瓦滿地,泥灰飛揚,天氣熱得像發(fā)酵的爛草,隨便嗅一鼻子都是臭烘烘的味道。肖然住在蛇口藍園,一個喧囂雜亂、擁擠而悶熱的家。樓道里掛著各種顏色的褲衩胸罩,耳邊響著全國各地的土語方言,一到晚上,煙塵四起,人聲鼎沸,整棟樓都好像要飄起來。肖然的左側住著四個湖南來的小伙子,有一天晚上不知因為什么起了內訌,先是互相問候對方的母系祖先,接著就是噼噼啪啪的武斗。武斗過后,其中一名選手轟然撞開房門,穿著內褲絕塵而去;另一個頭頂門框,鼻血淋漓,望著那個白花花的裸體大罵湖南“三字經”。右側的房間里住著兩個身份可疑的年輕女郎,每天晚上都把臉涂得萬紫千紅,穿得破綻百出,扭腰擺臀地走過肖然門前,然后消失在深圳繁華的夜色中。
肖然后來一度很懷念藍園的生活,那種喧囂混亂、充滿了動蕩與不安的生涯,什么事都有可能發(fā)生,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現(xiàn),就像一出自發(fā)上演的、沒有編劇、沒有導演的電影。你是旁觀者,但你隨時有可能成為主角。
1992年的肖然還是個童男子。他女朋友叫韓靈,比他低兩屆。20世紀90年代初的大學愛情比后來要純真得多,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場,肖然對韓靈的“違法”行為也僅限于拉手、擁抱和親嘴。畢業(yè)前夜,他奮起色膽,一把將她的白色T恤衫從牛仔褲中拽出來,手野蠻地伸進去,擊退了韓靈的掙扎和推拒,頑強地向上爬行。兩分鐘后,那只不安分的手又試圖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,正閉著眼哼哼的韓靈一下子清醒過來,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,櫻桃小嘴大張,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。兩個月后,肖然向韓靈抱怨道:“我身上只有三個傷疤,其中一個就是你的功勞。”另外兩個,一是肚臍,一是手上的割傷,那是他小時候打架留下的,縫了三針。韓靈聽完這話后,在電話里響亮地親了他一下,然后笑著說:“你活該!強奸犯?!?/p>
深圳是一個激情充溢的城市,同時也充滿了失落感。一個人的時候,“強奸犯”肖然經常會想起那年的午夜游行。那事是他們宿舍的范越惹出來的,他踢球時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,幾個保安躥出來罵娘,范越也是個文學青年,用莎士比亞式的語言回了兩句嘴,大意是“令尊的衣柜里藏著一匹母馬,你奶奶的靴子里開滿了鮮花”之類。保安們罵之不過,轉而訴諸武力,滿校園追殺壞分子,范越速度快,東拐西繞地逃回了宿舍,氣還沒喘勻,五六個家伙踹門而入,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動手,砸碎了鏡子,踢翻了桌子,打得范越滿頭是血。為這事學校幾乎翻了個底朝天,肖然他們貼了大字報,組織了示威游行,舉著火把在校園里唱了一夜《國際歌》。就在禮堂門前,肖然發(fā)表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講,他頭纏白布,聲嘶力竭地喝問:“誰捍衛(wèi)我們的尊嚴?誰保衛(wèi)我們的自由?”模樣像個要剖腹自殺的日本浪人?,F(xiàn)在想想真是可笑,是啊,白衣如雪,激情萬丈,但有什么用呢,又不能當飯吃。生存的經驗足以證明:尊嚴和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,每月能不能按時領到一千三百塊,這才是生活的關鍵。韓靈上個月打電話來,含蓄地表達了對一件風衣的愛慕之情,那風衣價值兩百七十八元,“小米買了一件,可好看啦?!表n靈是東北人,從小就會發(fā)嗔耍嗲扮嬌嬌。肖然捏著干癟的錢包,嘴里一個勁地發(fā)苦,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膽,還得硬起頭皮假裝溫柔:“那就去買吧,我馬上給你寄錢?!表n靈奸計得逞,心情大快,跟他投訴了半天伙食質量和公寓科的變態(tài)大爺,直投訴到華燈齊綻放,月上柳梢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