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代劉昭禹曰：“五言如四十個賢人，著一字如屠沽不得?！保ㄓ嬘泄Α短圃娂o(jì)事》）豈止五言？凡詩皆如此。詩里能換一個字，便是不完美的詩。一字，絕對，真如，是一非二，何況三四？

“慘淡經(jīng)營”之結(jié)果，第一義就是“無委曲相”。好詩所寫皆是第一義，與哲學(xué)之真理、宗教之經(jīng)約文字的最高境界同。

讀詩也要“思無邪”，也要“無委曲相”。

孔子對于詩的論法，歸納起來又稱為“孔門詩法”。法，道也，不是指狹義的方法、法律之法，若平仄、葉韻之類，此乃指廣義的法?！盁o事無非法”，生活中舉止、思想、語言無在而非法。

違了夫子“思無邪”，便非法。

然而，何以又說詩無所謂是非善惡？常所謂是非善惡究竟是否真的是非善惡？以世俗的是非善惡講來，只是傳統(tǒng)習(xí)慣（世法、世諦）的是非善惡，而非真的是非善惡。

“月黑殺人地，風(fēng)高放火天”，是直，事雖邪而思無邪。在世法上講，不能承認(rèn)；在詩法上講，可以承認(rèn)。詩中的是非善惡與尋常的是非善惡不同。

魯迅先生說一軍閥下野后居于租界蒔花飲酒且學(xué)賦詩，頗下得一番功夫，模仿淵明文字、句法。而魯迅先生批曰：我覺得“不像”。蓋此是言不由衷，便是偽、是不真、是邪。以此而論，其詩絕不如“月黑殺人地，風(fēng)高放火天”二句也。村中小酒肆中有對聯(lián)曰：

進(jìn)門來三杯醉也，

起身去一步歪邪。

此雖不佳而頗有詩意，蓋紀(jì)實也。又有一聯(lián)曰：

劉伶問道何處好，

李白答曰此地佳。

此亦鄉(xiāng)村小酒肆對聯(lián)，還不如前者。下野軍閥的仿陶淵明詩還不如村中酒肆對聯(lián)這個味兒。故說詩的是非善惡不是世俗的。

文學(xué)與哲學(xué)與“道”的最高境界是一個。所謂“詩法”，就是佛法的“法”，是“道”。靜安先生曰：“境界有大小，不以是而分優(yōu)劣?！保ā度碎g詞話》）

“詩三百篇”既稱“經(jīng)”，就是不祧之祖，而降至楚辭、賦、詩、詞、曲，則益卑矣。然而，以詩法論，便童謠、山歌亦可以與“經(jīng)”并立。其實“詩三百篇”原亦古代之童謠、山歌也。《金剛經(jīng)》云：

是法平等，無有高下。

只要“思無邪”就是“法”。佛法平等不是自由平等的平等，佛說之法皆是平等。佛先說小乘，后說大乘，由空說無，說有見空。天才低者使之信，天才高者使之解，無論如何說法，皆是平等。

或謂佛雖說有大乘、小乘，其實佛說皆是大乘，皆可以是而成佛?！澳蠠o阿彌陀佛”

六字，最低之小乘，然而也能成佛。故佛說“大開方便之門”，門無大小，而入門則平等也，與靜安先生所謂“不以是而分優(yōu)劣”一也。

今所言詩，只要是詩就是法。

孔夫子對于《詩》，有“思無邪”之總論，尚有分論。

子曰：“小子何莫學(xué)夫詩？詩可以興，可以觀，可以群，可以怨，邇之事父，遠(yuǎn)之事君，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。”（《論語·陽貨》）

這是總論中之分論，前所說是總論中之總論。

說得真好。無怪夫子說“學(xué)文”，真是學(xué)文。忠厚老實、溫厚和平、仁慈、忠孝、誠實，溢于言表。這真是好文章。每一國的文字有其特殊之長處，吾人說話、作文能夠表現(xiàn)出來便是大詩人。中國方字單音，少彈性，而一部《論語》音調(diào)仰抑低昂，彈性極大，平和婉轉(zhuǎn)之極。夫子真不可及，孟子不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