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兩千年被毛、鄭弄得烏煙瘴氣,到朱子才微放光明。但人每拘于“詩經”二字,便不敢越一步,講成了死的?!对娊洝繁臼窃姷牟混鲋?,既治詩不可不講究。余讀《詩》與歷來經師看法不同,看是看的“詩”,不是“經”。因為以《詩》為經,所以歐、朱雖不信小序,但到《周南》打不破王化,說《關雎》打不破后妃之德,仍然不成。我們今日要完全拋開了“經”,專就“詩”來看,就是孟子說的“以意逆志”。
孔子說《詩》有不同兩處說“興”,又說“告諸往而知來者”。漢儒之說《詩》真是孟子所謂“固哉,高叟之為詩也”(《孟子·告子下》),“固”是與“興”正對的??鬃又^“興”,漢儒直未夢見哉!孔夫子又非孟子之客觀,不以文害辭,不以辭害意,而是“即此物,離此物”,“即此詩,非此詩”??追蜃蛹确侵饔^,又非客觀,而是鳥瞰。因為跳出其外,才能看到此物之氣象(精神)——誠于中形于外,此之謂氣象。(靜安先生在《人間詞話》上說到。)
某書說相隨心轉,的確如此。英國王爾德(Wilde)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講,一美男子杜蓮·格萊(Dorian Gray)努力要保自己不老,果得駐顏術。二十余歲時,有人為其畫一像,極逼似,藏于密室。后曾殺人放火,偶至密室,見像,陡覺面貌變老,極兇惡,怒而刃像之胸,而此princely charming之美男子亦死。第二日,人見一老人刃胸而死,見其遺像始知即杜蓮·格萊。
凡作精美之詩者必是小器人(narrow minded),如孟襄陽、柳子厚,詩雖精美,但是小器。
要了解氣象,整個的,只有鳥瞰才可??追蜃涌捶ㄕ娓?,詩心,氣象。漢儒訓詁,名物愈細,氣象愈遠。
“三百篇”之好,因其作詩并非欲博得詩人之招牌,其作詩之用意如班氏所云之有“其本義”及“不得已”,此孔子所謂“思無邪”。后之詩人都被“風流”害盡?!帮L流”本當與“蘊藉”(蘊藉,又作醞藉)連在一起,然后人抹殺“蘊藉”,一味“風流”。
程子解釋“思無邪”最好。程子云:
思無邪者,誠也。
《中庸》:“不誠無物?!薄叭倨弊钍菍崳髞碇娙私圆粚?,不實則偽。既有偽人,必有偽詩。偽者也,貌似而實非,雖調平仄、用韻而無真感情。劉彥和《文心雕龍·情采》篇曰,古來人作文是“為情而造文”,后人作文是“為文而造情”。為文而造情,豈得稱之曰真實?無班氏所云之詩人之“本義”與“不得已”。所以班、劉之言不一,而其意相通。后來詩人多酬酢之作,而“三百篇”絕無此種情形,“三百篇”中除四五篇有作者可考外,皆不悉作者姓名。
古代之詩,非是寫于紙上,而是唱在口里?!稘h書·藝文志》曰:“諷誦不獨在竹帛。”既是眾口流傳,所以不能一成而不變(或有改動)。上一代流傳至下一代,遇有天才之詩人必多更動,愈流傳至后世,其作品愈美、愈完善,此就時間而言也。并且,就地方而言,由甲地流傳至乙地,亦有天才詩人之修正及更改?!霸娙倨奔词怯纱硕伞K渍Z云“一人不及二人智”,后之天才詩人雖有好詩,而不足與《詩經》比者,即以此故也。(尤其是《詩經》中之“國風”,各地之風情。民謠正好是“風”。風者,流動,由此至彼,民間之風俗也。)以上乃是“詩三百篇”可貴之一也。
每人之詩皆具其獨有之風格(個性),不相混淆?!叭倨眲t不然,無個性,因其時間、空間之流傳,有多人修正而成。故曰:“三百篇”中若一篇代表一人,不若謂其代表一時代、一區(qū)域、一民族,因其中每一篇可代表集團。集團者,通力合作也。
“詩三百篇”雖好,但有文字障。若要得其意、賞其美,須先打破文字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