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于，在一節(jié)損壞的車廂里，見到一群人，在灰暗的蘑菇狀植物和垃圾中，或坐或臥，緊閉雙眼，面色煞白，每個人的胳膊上都打著吊針。原來護士說得不錯，高鐵上真有病房啊，以前竟不知道！太幸運了，多虧咬牙走到了這兒。

周原急忙擠過去，向那些人出示蓋章的病歷。他們對他的到來沒有反應。“請問這兒就是住院部嗎？”周原問了好幾遍，才有一個失掉了鼻子的年輕人微微睜開一雙沾滿眼屎的小眼睛，好像茫然地點了點頭，不情愿地往里面挪了挪，蠑螈般騰出一小塊空地。周原這時方感到困乏，就坐下了。他坐在那些茂密的蕈狀植物中，這是住院部里甚至整個列車上生長得最為旺盛的生命，稍微擋住了車廂里刮動的勁風。周原以為，這表明這里的人把他當做病友接納了。他覺得很慚愧。但醫(yī)生呢？沒有醫(yī)生。

“這里的一切都是自助的，明白嗎？自助！平時還好，出事了，沒有人會來管你。不弄清楚這一點，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呀。這是高鐵，明白嗎？”無鼻年輕人用“過來人”的口吻發(fā)出嗡嗡聲。

“明白啦，明白啦！”

周原趕緊點頭稱是。他這時才看到，這么多傷病員，卻只有一個吊瓶，裝滿污濁的、發(fā)綠的生理鹽水，懸掛在車廂頂棚上，但有好多個分支導管，從瓶子下部引出來，蛛網般垂接到每個人的手上。無鼻年輕人不耐煩地為周原分拆出一個導管，又遞來一個針頭。

“謝謝啦，謝謝啦！”周原做出萬分感激的樣子。他接過對方遞來的東西，才發(fā)現針頭和導管上還有血污。這讓他覺得驚奇。

“新來的，快躺下吧，待會兒再來人，就沒有你的位置啦?！睙o鼻年輕人欠欠身，坦白地告誡周原，“難道不知道交通工具隨時都會發(fā)生危險嗎？什么時候，都是保住小命最要緊喲。有的人不明白，一心考慮舒適和快捷。真是太天真啦。”

周原就躺下了，把帶血的針頭噗嗤一聲扎進自己的胳膊。他很熟練。那些傷病員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，就又默默無語，把眼瞼合上了。眾人的身體臭烘烘的，周原感受到了人氣，覺得還不錯。他累壞了，想抽根煙，把手伸進口袋，卻發(fā)現連香煙也丟了。這時，耳邊又響起一個陰郁的聲音：

“這里是不讓抽煙的喲?！?/p>

“為什么呢？”周原扭頭看去，見是一個渾身纏滿灰色繃帶的老頭兒，他就像一只繭中的蟲子，卻似乎是所有傷病員的頭目。

“這是高鐵，你不懂呀，你農村來的呀。像飛機一樣，全程嚴禁吸煙?！?/p>

“都什么時候了，列車不是已經壞掉了么。”

“誰說壞啦，不是還在運行嘛。受傷的只是它的表面，系統(tǒng)仍然保持完好。說到高鐵，那可是千錘百煉的喲。”繃帶老頭兒活動了一下身子，躺得舒舒服服，仿佛在享受一種特殊待遇，把醫(yī)院當休養(yǎng)所了。

“到底出了什么事？”

“一切正常嘛。”

“正常？”

“咹，你為什么要上高鐵？”

“旅行……”

“很淺層的目的。真是鄉(xiāng)巴佬啊?！毕袷怯心跛频?，聽了繃帶老頭兒的話，傷病員們睜開眼，哄然大笑。

“是呀，沒想到，直接進了住院部。高鐵改醫(yī)院了?！敝茉猿?。

“嚴格來講，它不是醫(yī)院，而是認識世界的地方。”繃帶老頭兒嚴肅地說。

“?。空J識世界哪？”

“是呀，是呀！”傷病員都歡呼起來，神情卻十分詭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