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于無所希望中得救(1)

我們的不幸誰來承擔 作者:孔見


于無所希望中得救——魯迅未能完成的革命

魯迅一度被認為是一個徹底的革命者,他本人也以橫眉冷對的戰(zhàn)士自居。他與自身生存環(huán)境的關系總是在惡化著,幾乎到了徹底破裂的邊緣。然而,魯迅從來都不是一個樂觀的革命者,他不像許多天真的憤怒青年那樣相信,只要點燃胸中的熱血,一把火燒毀腐朽的制度,消滅反動的當權者,便可以一攬子解決人世間的問題,迎來無憂無慮、和和美美的溫馨生活。比起那些激情高亢、沉湎在對革命前景的向往中的人們,魯迅要多幾分清醒,也多幾分冷峻,還多幾分憂患,真可謂“心事浩茫連廣宇”。他的文字不時透露出讓人發(fā)顫的寒意。

娜拉出走之后的事情

魯迅生活的時代,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災難最為深重的時期,專制的暴力、種族的欺凌、禮教的桎梏、民生的凋敝交織在幾萬萬人的命運里,演繹著各種各樣目不忍睹的人生悲劇。作為一名富有俠義精神的知識分子,魯迅置身于社會危機的旋渦之中,深感責任不堪承受,良心備受煎熬和擊打,的確是憂憤深廣。變革社會制度,建立一種新的體制,為涂炭的眾生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,這無疑是最為迫切的歷史任務,而其他一切問題都只能退而居其次了。但革命牽扯著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,動搖了各階層的生存基礎,勢必引發(fā)集團間強烈、反復的對抗和人道主義的災難。從戊戌變法以來,一次次改良和革命的后面,是一次次復辟和血腥的屠殺,不知多少仁人志士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國民革命,建立起來的政府又是那么腐敗無能,而中國的土地依然瘡痍滿目,哀鴻遍野。魯迅以這樣的話語描述清末以來上演的革命戲?。骸胺Q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(zhàn)斗了,但并非爭奪天國,而在要得地獄的統(tǒng)治權,所以無論誰勝,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?!保ā都饧るs語》)目睹這種并非虛構的劇情,魯迅內心的焦灼無以復加,他曾經(jīng)感慨,在中國,要搬動一張桌子,改裝一個火爐,幾乎也要流血。作為一個熱切的人道主義者,魯迅是最看不得人流血的。在他的文集里,有不少篇章就是寫給烈士的祭文,心中的悲憤一次次轉化成了無奈的浩嘆。

輾轉反復的歷史經(jīng)驗告訴魯迅,革命的旗號和承諾,與革命勝利之后的剝開的果實并不是同一個東西。因此,革命之后還有重重不盡的革命,社會和人生的問題并不能夠畢其功于一役。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和一個擺滿山珍海味的滿漢全席總不可期待。正是因此,魯迅對自己的反抗行動評價十分低調,“你反抗,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?……但我的反抗,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?!保ā秲傻貢ざ摹罚?/p>

革命的行動就像是娜拉出走,那身后的關門聲固然響亮,但出走之后何去何從,是否墮落甚至要回來,實在不得而知。因此魯迅告誡人們“萬不可做將來的夢。阿爾志跋綏夫曾經(jīng)借他所做的小說,質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,因為要造那世界,先喚起許多人來受苦。他說,‘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,可有什么給他們自己呢?’”(《墳·娜拉走后這樣》)娜拉出走后將會面臨很多困難的事情,就像飛出籠子的小鳥,將會面對鷹、貓、饑餓、狂風和暴雨。她必須對此有所準備,哪怕是心理的準備。在《傷逝》里,一對為愛而走到一起的人最終還是要分手訣別。

革命從來都不能解決一切問題,它只是要解決最迫切的問題,其他問題都提不上革命的議事日程。但是,那些在革命時期退而居其次的問題,并不因為革命成功就迎刃而解,而是驚心動魄地突現(xiàn)出來,使對革命懷著殷切期待的人感到沮喪。特別是利益在集團之間的重新分配,其與權力的聯(lián)系比道義要密切得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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