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塵世的烏托邦與天國的極樂世界被取締之后,對現(xiàn)實的反抗已經(jīng)不會有多少好的結(jié)果,只能是“與黑暗搗亂”,而革命的烈焰也成了一堆無用的激情。但魯迅并不因為絕望而放棄反抗和斗爭,于是,他遭遇了荒謬。他那種猛士般進取的姿態(tài),他那股沒有任何寬恕和讓步余地的橫勁,讓人想到了加繆筆下的西西弗: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,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滾下山谷,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……就像盲人渴望看見而又知道黑夜是無窮無盡的一樣,西西弗永遠行進,而巨石仍在滾動著。加繆認為,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進行著,那么這個工作也可以在歡樂中進行。因此,應該設想,西西弗是幸福的。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。
在加繆設想的情形下,推石頭的行動只是為了獲得一種充實感,石頭是在山頂還是在山腳都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,甚至石頭的重量也已經(jīng)不知不覺地減輕。然而,魯迅似乎還來不及設想這種幸福,他急于要反抗的是絕望的狀況,他不能接受一種絕望凄涼的人生狀態(tài)。他的斗爭與其說是對社會現(xiàn)實的反抗,不如說是對個人心靈頹勢的力挽。魯迅認為這種反抗更悲壯,更能證明一個人的勇氣和毅力。在給朋友的信中,他寫道:“《過客》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的那樣,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,就是反抗絕望,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,比因希望而戰(zhàn)斗者更勇猛、更悲壯?!保ā稌拧?50411·致趙其文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11卷)
對于社會和人性的黑暗而言,反抗只是表明我不接受,并不因為我能夠改變。魯迅知道自己走到了一條路的盡頭,陷于深淵之中,并且不認為自己可能從深淵中獲得救度,但他仍然保持掙扎的姿態(tài),只是為了表明自己不為深淵里的泥潭所吞沒,證明自己不是深淵里的一攤淤泥。
“無地”里的救度
看起來,魯迅是存心要打消人的一切幻想,“于無所希望中得救”的,但是,打消幻想之后,剩下來將面對的是什么,是黑暗?是空虛?是絕望?魯迅其實也十分茫然。正如他自己所述,是在無地里彷徨。
然而,“無地”是一個什么地方呢?
對于自然而言,無地可能是任人如何澆灌,也不會長出一棵綠草的沙漠;對于社會而言,無地可能是任你如何努力,也不會有絲毫改變的黑暗;對于生命而言,無地可能是無處逃躲的死亡;對于心靈而言,無地可能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胸懷。魯迅所說的無地,雖然跟前三者有關,但從根本意義上,它是第四者。在社會的丑惡和黑暗無法從根本上加以改變、肉體生命最終要自我殲滅的前提下,任何人對社會抱有幻想,對生命存有一線希望,都是對自己的欺騙,都是懦弱的表現(xiàn),并且會給自己招惹更多失望的痛苦,忍受更多期待的折磨。在這個意義上,期待和希望是愚昧的,也是累贅的,它不過是一種心靈的妄想和雜念,一種不潔的染污之物,必須加以祛除,從而使心靈超脫開來,撥云見日,恢復其本質(zhì)的力量。
但是,按照人們認為的常理,如果將心里的一切盼頭都當精神污染物加以清理,絕諸愿望,人的心靈就陷入頹廢墮落的黯然境地,沒有任何生氣了,這跟死亡有什么區(qū)別呢!魯迅卻不這樣認為。借裴多菲的啟示,他看清了絕望的本質(zhì):“絕望之為虛妄,正與希望相同?!苯^望本身也是虛妄不實的,它是因為人對未來存有一時實現(xiàn)不了的希望之念、非分之想所導致的失落狀態(tài)。人的心靈可以不假借任何幻想來飛翔,也可以不沉淪于絕望凄涼的溺水里。希望和絕望并不是人心非此即彼的必然,在這兩者之間,尚有一個中間狀態(tài),或者說中道:希望無所謂有,也無所謂無,心靈不隨希望而生,也不因失望而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