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們一直騎到飄起大雪的時候,才勒住馬,放緩了腳步,隨著大隊伍的節(jié)奏走。
雪大起來的時候,已經(jīng)快到中午了。這時,祁連山漸漸離我們遠了,路邊稀稀落落地出現(xiàn)了一些土房子,還有一些斑斑駁駁的土坑。那些土坑都和房子離得不遠,凡是有房子的地方,附近都有一些大小不等的土坑。這些土坑大概是當(dāng)初蓋房子時取土留下的。那些房子,只有少數(shù)還有門窗和苫著芨芨草的屋頂,說明還有人在住,絕大多數(shù)只剩下了空空蕩蕩幾堵土墻,窗子、門和屋頂?shù)拇獧_早已被扒得蕩然無存。那些房子都是牧羊人和駱駝客留下的(有的現(xiàn)在還住著人)。在接近漢長城的時候,我們看到了一大片足有十幾畝地大的廢墟,從縱橫交錯的斷垣殘壁來看,當(dāng)初少說也有百十間房子。據(jù)說那是當(dāng)初守長城的兵卒住的,至于建于什么年代,又毀于什么年代,沒有人能說得清。此時,透過迷蒙的大雪,那些殘缺的土墻在我眼前竟然幻化出隨風(fēng)飄揚的旗幡、披堅執(zhí)銳的士兵,以及一道筆直而沉重的烽煙。(在那片廢墟的背后,就有一座坍塌的烽燧。)我覺得自己走在歷史的風(fēng)塵中,一種悲壯之情油然而生,眼睛忽然熱了一下。但這種沖動持續(xù)的時間不長,呼嘯的風(fēng)雪很快就把你從遠古拉回到眼前,眼前是一片迷茫。雪片貼在臉上,又立即化成冰水,順著臉頰鉆進了脖子里。我用衣袖抹了一把臉,把衣服又往緊里掖了掖,眼睛瞇成一條縫,看著前面戰(zhàn)友的背影,機械地向前走著。間或,能看到一棵或兩棵活著的樹(也許是死樹)。在紛亂的雪幕中,它們被風(fēng)吹得東倒西歪,顯得可憐巴巴。有一個男人像是在拼著命,大聲地唱著西北一種叫作“花兒”的民歌,聲音也被大風(fēng)吹得歪歪扭扭、忽高忽低,聽不清唱的什么,只能聽出每一句的結(jié)尾,不斷重復(fù)著拉得長長的“阿呢嗎——”“哎呀呀——”,“阿呢嗎——”“哎呀呀——”。
最后,連那忽隱忽現(xiàn)的“哎呀呀”也消失了,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風(fēng)雪……
突然,從近處的什么地方響起了一聲拖長了的“哎呀呀——”,這驟然而起的吼聲如平地起雷,撕心裂肺,蒼涼,悲壯,纏綿,哀婉……
我們都被這一聲吼出來的歌聲震撼了,隨著吼聲望去,我們?nèi)俭@呆了,原來在大雪里吼出這一聲的是旅長馬成義!
馬成義騎在馬上,一只手牽著韁繩,一只手捂著耳朵,迎著漫天風(fēng)雪,扯著嗓子,忘情地唱著:
大山根里的清泉兒,
烏木的瓢兒倆舀哩。
在他唱到第三句的時候,和他并排走著的幾個手下官兵跟著唱了起來:
睡夢里夢見憨肉肉,
清眼淚不由地落哩。
越到后面,跟的人越多,連騎兵第八團的人也摻了進來:
……頭一幫騾子走遠了,
第二幫騾子攆了;
阿哥的身子不見了,
尕妹的清眼淚流干了……
最后,所有出征的馬家軍官兵都唱起來,“……啊呢嘛——”“……哎呀呀——”,幾千人的歌聲攪著茫茫風(fēng)雪,在蒼茫天地間回蕩著,游走著……
我知道,這是他們用歌聲在向故土告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