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《出關(guān)》 十一(1)

出關(guān) 作者:李鏡


當(dāng)天夜里,發(fā)生了槍斃“逃兵”的事件。

事情發(fā)生得很突然。馬成義旅長后來對我說,從花石峽出發(fā)時,他確實考慮過路上的“安全”,但他怎么也不會料到,在出發(fā)的當(dāng)天,還沒有走出多遠(yuǎn),就會出現(xiàn)“逃兵”。從馬成義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來分析,在出發(fā)當(dāng)晚由涼州突然而至的騎兵第八團(tuán),很可能是應(yīng)他的要求緊急調(diào)來的,但這一點又始終得不到證實。

天還沒黑的時候,我們從崎嶇的山路上繞了出來,上了蘭新公路。即使是溝通內(nèi)地和新疆唯一的交通干道,路也很難走。年久失修,路況很差,不寬的路面上到處都是坑坑洼洼,由于覆蓋著一層白雪(在我的記憶中,那可能是那年的第一場大雪),看上去一路平坦。白雪偽裝的路面更增加了行軍的難度,不斷有人滑倒,馬也不時地打著趔趄,發(fā)出驚恐的嘶叫聲。上了蘭新公路以后,第八團(tuán)的騎兵們也都下了馬,把頭上冒著霧氣的坐騎牽在手里,和我們這些步兵一樣步行著。我們的行進(jìn)速度很慢。三五個馬家軍的軍官們騎著馬來回跑著,甩著馬鞭,大聲罵著、呵斥著、驅(qū)趕著。我們并不理會他們,一邊走路,一邊透過飛揚的大雪,有心無心地看著周圍的景色。風(fēng)雪雖然很大,但還不是很冷,畢竟還只是深秋或初冬時節(jié),加上又是順風(fēng),沉悶的行軍中,我們還有“欣賞”景致的心緒。

一上公路,最惹眼的是將公路和戈壁、田野劃分開的那一行行白楊樹。沒想到這一帶的白楊樹竟有那么多、那么高大。樹干瘢痕累累,樹冠頎大如撐開的巨傘。此時樹葉已經(jīng)落盡,從樹干伸向四面八方的只是光禿禿的“傘骨”。據(jù)說這是當(dāng)年左宗棠西出新疆平定阿古柏匪幫時,命湘軍將士在沿途栽種的,當(dāng)?shù)乩习傩辗Q它們?yōu)椤白蠊?;而在文人圈子里,對于這些樹,則有一首盛傳不衰的詩:“大將籌邊久未還,湖湘子弟滿天山。栽下楊柳千萬株,迎得春風(fēng)度玉關(guān)?!边@首詩的作者是當(dāng)年接替左宗棠出任陜甘總督的楊昌睿,也是湖南人。教私塾的祖父把這首詩教給我時,曾慨嘆過一句:“左公作古多年,身血早化為腐泥敗土,而所植楊柳會愈發(fā)蔥蓊挺拔,詠樹之詩亦將會吟誦不絕。故曰,人壽不比物壽,物壽不比詩壽?!薄F(xiàn)在走在左宗棠當(dāng)年出征的路上,眼前是樹,耳邊是詩,加上漫天飛舞的大雪,稍稍排解了因流產(chǎn)了的那個計劃而產(chǎn)生的沮喪。

越過那些光禿禿的白楊樹,可以看到路邊零零落落地散布著一些矮樹棵、草垛、房子和牲口的圈舍。房子與房子之間離得很遠(yuǎn),還形不成規(guī)模意義上的村子。風(fēng)雪依然很大,那些景物像隱在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(wǎng)中,影影綽綽,似夢似幻。有一兩只狗尖利地吠叫了幾聲,但很快又安靜下來。顯然,它們是被主人制止的。再往前走十幾里,天就黑了,路邊還綿延著一些房子和草垛之類的東西。四野沒有一點兒光亮。從開始聽到的那幾聲狗叫后,再也沒有聽到任何活物的動靜,整個曠野像死了一樣。其實那些房子都有人住著。自晚清以來,蘭新公路上多有兵事匪患,沿途住的老百姓有點兒辦法的早就陸續(xù)搬走了,無處可去的只好待下來。但一遇到過“隊伍”(當(dāng)?shù)乩习傩瞻驯⒎四酥恋刂骱兰澋乃饺宋溲b,一律都稱之為“隊伍”),就把牲口趕到戈壁灘的深處,大人娃娃躲到屋子里,把門窗關(guān)嚴(yán),把狗拴牢,上上“嚼子”。這種狗“嚼子”是鑄鐵做的,外面裹著破布,有搟面杖粗細(xì),一拃長,兩端有孔,把羊毛繩穿進(jìn)去。防止狗叫時,把嚼鐵塞到狗嘴里,用羊毛繩在狗頭上拴好,就像給牲口上嚼口那樣。也許只有在此地才有給狗上“嚼子”的習(xí)慣,可見這一帶老百姓對過“隊伍”的恐懼程度。如果是晚上,則一律不點燈不生火……

此時,只有茫茫風(fēng)雪在天地間肆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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